┏━━━━━━━━━━━━━━━━━━━━┓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断指弦》作者:鬼古女 编辑推荐 《断指弦》是“罪档案”系列长篇悬疑小说的第三部,这次,女主角那兰受警长巴渝生之邀,被迫卷进了一场与疑犯米治文周旋寻找三十年江京血巾断指案谜底的危险游戏。这出游戏中,越来越多人物粉墨登场,而那个暗中偷窥着那兰的神秘人,正逐渐被她感知到。文中所提出的家庭暴力问题,也是当今婚姻生活中较普遍的现象,其中的警示作用具有较强的社会意义。 鬼古女的文笔一如既往保持了前几部的水准,也透露了那兰更多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成就了她现在的坚强,又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在各类迷案之外打算毁灭她,系列作品的悬疑性越来越强,令人期待。 内容简介   每隔一两年,江京市总会有一位妙龄少女失踪,不久后,家人会收到一个盒子,装有一块染血手绢,和一根失踪少女的断指。这些被认定为遭到残害的女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受警长巴渝生之邀,江大心理系女研究生那兰决心与保外就医行将就木的强奸惯犯米治文,开始一出危险的猜字寻凶游戏。在隐居高人楚怀山的帮助下,那兰试图找出纵贯三十年——“血巾断指案”的秘密。却发现自己知道的事实越多,离真相却越远。 恋人、知己、疑犯、警察、受害者……究竟谁在说谎? 而此时,凶手已经锁定了最终目标——那兰! 作者简介   鬼古女,中国悬疑大师,享有“中国的斯蒂芬?金”之美誉,也以网选票数居首的优势被评为“国内最受欢迎的十位恐怖小说家”之一。 1.黑梦   2000年12月19日   文若菲从轻工业局下班时,不过是晚上七点半,但天寒日短,她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后,天已经全黑了。她可没有自告奋勇工作到这么晚,都是因为省厅领导要来突击检查,像她这样的实习生就要忙到最后。此刻,望着深灰的天空和昏暗的路灯,她真希望不曾一个人跑到江京来,随便就在成都找个实习机会多好,至少可以和男友巴渝生天天见面。像今天这样的特殊情况,一个电话,巴渝生就会骑着单车来接她。   是啊,当初她为什么一听说江京有个实习单位,就第一时间报名跑了来,好像要逃离成都似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确要逃离成都,这是一个连巴渝生都不知道的秘密。   文若菲住在轻工业局宿舍,离局办公大楼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可恶的是,自行车蹬出不久,霰雪就开始纷飞,湿滑的路面让文若菲险些摔倒几回。   也许是太过关注轮下越来越糟的路况,文若菲竟然没有看见前面路上在黑暗里的人。   车倒地,人倒地。   压抑的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文若菲一时顾不上腰腿的酸痛,爬起身走向那呻吟声——她知道自己撞倒了人,只希望不要有更恶劣的后果。   后果却是她想象不到的恶劣。那段路不宽,素来不算热闹,路灯远远旁观着,灯光更无力穿透雪帘,周围没有其他行人。她能依稀辨认出地上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几乎看不出是人的形状。她又走近了些,已积雪泛白的地上,似乎有一团污血的印迹在蔓延扩散。   她的心一颤,几乎要叫出声:只不过被自行车撞了一下,怎么会出了那么多血!   昏暗的光线下,她终于清楚,地上是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不可能,尸体又怎么会发出呻吟?   她张嘴呼救,已经晚了。一只手套从身后伸过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从剧痛中醒来。这是在哪里?   她认不出来,只知道不是在什么光明正大的公共场所。阴风阵阵,一灯如豆,照在她剧痛的来源。   她的手。   或者是梦中,或许是想象中,她依稀记得刀光。   血影。   她的右手食指,已经被齐齐截去。   文若菲发出一声撕心的叫,但叫声吞没在塞了一块毛巾的嘴里,只能听见喉咙间发出的嗯嗯声。她双手被紧紧缚住,双腿也动弹不得——她低下头,又在喉中惊呼起来:她的双脚,已经被埋在地下土中!   大块的泥土,正在从高处落下,散落在她腿边。   一种笑声,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下发出,像是无数枚细针依次在她嫩滑的皮肤上滚过,环绕不绝,如巨蟒紧箍在她身上。   “你为什么要离开成都?”笑声停下后,是故作关切的询问,“为什么你听说千里之外的江京有个对口的实习单位,就急急忙忙申请过来?为什么连你打算托付终身的男朋友都劝不住你?”   文若菲想说:你不会理解的,没有人会理解,连巴渝生都不会理解。但她说不出口,不仅是因为嘴里塞着毛巾,更是因为胸口闷得发不出声——不知何时,带着腥臭味的泥土,已经埋到胸前。   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伸过来,拽掉了她嘴里的毛巾。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她终于叫出声了!惨叫声伴着更令人心悸的笑声,是令魔鬼陶醉的混音。   如果不是手机铃声突然在深夜中响起,这个亦真亦幻的残酷梦境或许会延续下去。女友文若菲失踪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但他心里明白为什么近来会频频有这样的噩梦。   梦的主人是巴渝生。他伸出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手心尽是梦中遗留的冷汗。手机上显示,凌晨4:06。只有江京市刑侦大队队长兼重案组组长巴渝生,会在熟睡中仍将手机铃声开到最大;也只有巴渝生,不会因为半夜来电搅扰了睡梦而烦躁恼怒。   那样的梦,走出来也好。   他拿起手机,应了一声,静静地听对方说完,额头上渗出了更多的冷汗。   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刑侦大队值班警员汇报从分局传来的案情,一位名叫韩茜的女孩,二十三岁,收完精品时装店铺面后迟迟没有回家,和同居的男友沈大琥失去联系。   “和她的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巴渝生的声音里没有透出异样。   “他们的最后一个短信,大概五个小时前,从此再没有人和韩茜联系过。”   巴渝生知道,一个人失去联系五个小时,远构不成失踪的立案条件,他问:“这么说来,证据出现了?”   韩茜没有按时到家,刚开始沈大琥并没有过多担心,不仅是因为手机上彼此调情的短信余温尚存,而且他知道,韩茜对自己的依恋是多层面的,不会不辞而别。一定是快关店门的时候突然来了顾客,要周旋一下。韩茜在上班的时候虽然打扮得花俏,但那是工作需要,她不可能、也没那个胆子去和别的男人厮混。   但是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沈大琥有点儿急了,他开始不停地给韩茜发短信,没有回应。手机打去,关机了。他走出两人同居的小单元,到小区大门外转悠,公交的末班车一个钟头前就走了。两根烟过去,三五辆出租停了又走,还是没有韩茜的身影。他知道,出异常了。   他往家走,记得韩茜有个小通讯录,上面有她老板和几个小姐妹的电话,他准备逐一问去。如果没有着落,他就要骑摩托车去她的店铺看看。如果店门关着,再怎么样呢?他想,那就是两个人的厄运了:韩茜和从他身边抢走韩茜的某个混蛋。沈大琥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这个韩茜应该比谁都清楚。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沈大琥发现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女士提包,一个山寨版的爱马仕,去年韩茜生日时自己送她的礼物。沈大琥嘴角挂上微笑:就知道她不会做那种傻事。他随即诧异,为什么要把包包挂在门上?   他摘下包,打开锁,拧亮灯,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呼叫:“茜茜!怎么这么晚回家,也不打声招呼?深更半夜的,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没有人应声。   “茜茜!”他的声音有点发狠,“别跟我玩儿这套啊,沉默是金吗?在我这儿可不值钱!”   还是无人应对。   小小的公寓不是用来捉迷藏的,沈大琥很快确证韩茜并不在屋里!但她的提包为什么会出现?   他发了阵呆,难道,她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了?为了断得决绝,走之前归还自己送她的“珍贵”礼物?他胸中火起,拳头痒痒的,想揍人,想听见鼻梁断裂、牙床错位的声音,但他对着空屋,只能恶狠狠地将提包摔在地上。   提包的拉链开着,内容物撒了一地,包括同样是他送给韩茜的山寨版iPhone。沈大琥狐疑又起:很难想象韩茜会离开心爱的手机,如果和人私奔在外,没有手机会更不方便。他捡起手机,希望在通话记录里找到线索——他几乎每天都检查韩茜的手机,除了做广告骗人的垃圾短信,从未发现过真正可疑的号码,如果韩茜在外面有人,掩藏得显然很专业。这次也不例外,过去几个小时里,只有自己发的几条短信。   他的目光很快被手机边上的一个天蓝色小盒子吸引住:“杜蕾斯——天然胶乳橡胶避孕套”。他颤抖着手将那盒子拾起,妈的,这么贵的套子,倒好像不是山寨版的呢!   沈大琥忽然觉得手中的避孕套盒子比想象中的要沉,他暂时将燎心的恨意搁置,拉开窄窄的盒盖,先是抽出一块巴掌大的白布,略硬的质地,类似牛仔布。他记起来,韩茜今天似乎穿的是条紧身的白色牛仔裤。   他好奇地盯着这片白牛仔布,不规则的形状,像是匆匆剪下。将布翻过来,他怔住了:惨白的布上,有一抹殷红的血迹。   “杜蕾斯”的盒子似乎更沉重了,他再次伸手进去,却如遭电击般缩了回来,盒子摔落在地,掉出了一截苍白的手指。   “是韩茜的手指?”巴渝生已经披上了风衣。   “技术室和实验室的人已经开始着手核实,沈大琥本人一口咬定是韩茜的,因为那段手指上的指甲油,是绛红底色和空心梅花的花纹,是韩茜上周末刚做的。”   “米治文!他醒了没有?”   电话那头有那么一丝迟疑,巴渝生心头顿时升起不祥之兆。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结果都很难令人承受。   他静静地听完对方的回答。额头汗水已经滑入眼眶,辛辣灼人。米治文,一个受监控的重要嫌疑犯,从警方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如果这时,熟悉巴渝生的亲朋好友突然出现,会看见一个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巴渝生,或者说,看见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他有着巴渝生的相貌形体,却有着另一个人的神态,疲惫,甚至苍老。   “巴队长?”值班警员也不习惯队长的长时间沉默。   “你们立刻传达动员令到各分局,全市警力协同追查。我马上就到。”巴渝生努力恢复常态。他挂断手机,飞快穿上制服,却又不自主地再次打开手机,看着通话记录上的一个名字。他开始后悔,不该让她卷入这个案子。   偏偏此刻,他的感觉比以往更强烈:或许,真的只有她,可以让悲剧尽早收场。   或者,让这悲剧更为凄惨。   可是他别无选择。他拨去电话,铃响三遍后,传来了她困倦的声音,“巴老师?”   “那兰,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再让你卷进来,但是没办法……断指案又发生了,我们又有了一个受害者!” 2.访魔   十三天前   他从窗帘的缝隙间一眼认出那兰,她从如织细雨里走过。   病房大楼前开阔的路面上,行人如梭,无数的医生、护士、探视者之中,沉闷的黑色、灰色、青色雨伞之下,他竟能一眼认出她。   容貌和身材只是美女的平面像,气质让外表美丽的女子成为立体的尤物。   正是他对那兰气质的高度敏感,减省了众里寻她千百度的疲劳。现在的女孩子们以为穿着吊带背心和露脐炫臀的热装就能出彩,毋庸置疑,眼球被吸引住了,但那是以动物本能为基础的最低层次的吸引,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他的修养和学识,远远超越了所谓“大众”的审美情趣。千万别误解,他望着那兰的倾慕目光,表明他在动“邪念”,他已不再年少轻狂,他已不再激情澎湃,他一身是病,半截入土,他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做最后一次演示,为这肮脏的世界留下最后一份深刻的记忆。   然后,谢幕,退场。   所以这次演出,他不能背错一个台词,不能做错一个动作。好在他一直追求完美,所以他的自信不无根据,他几乎已能听见热烈的掌声。   那兰如期步入病房大楼。一切都按照他的设计在进行。   普仁医院地处市中心,是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王牌附属医院之一,两年前重修过的病房大楼特意采用了拱顶设计,暖色调的地毯和壁纸,试图减少病患者的压抑感。楼外,料峭春寒和暖湿气流的对峙尚未分出伯仲,冷雨淋漓;楼内,暖气依旧,人造的春天永远不会老去。   可是,那兰进入病房大楼的第一件事,就是微微打了个寒颤。   莫非,这就是恐惧的心理作用?   那兰是江京大学心理学系的研究生,在亲身经历、并破获了困扰江京警方多年的“五尸案”①和在东北雪屋发生的制毒凶杀大案后②,她使出浑身解数太极推手,最终还是在学校和警方的要求下,被迫接受了几个采访。学校需要树立标兵学子的典型,警方需要树立英勇合作的好市民典型,她无处可逃。在一片对她何其英勇的赞誉中,她多少次告诉记者:她远非铿锵玫瑰、豪胆无畏;相反,她怕看恐怖片,她最恨一个人走夜路。她和罪恶的首次接触是七年前父亲的遇害,从亲眼看见父亲尸体的那一刻起,恐惧感就一直追随着她,甚至困扰着她。是恐惧感造就了她对人、对事物的敏锐观察。   今天,她将再次和恐惧这位朝夕相对的老友牵手。   恐惧之源就在这座努力营造温馨的大楼里。   此刻是探视最繁忙的时候,电梯里除了三位医护人员,还挤着五六个病人家属,他们的脸色和楼外阴沉的雨云堪有一比——在疾病面前,他们要承受失去健康、失去时间、失去金钱,甚至,失去亲人的痛苦。   那兰比谁都更能体会失去亲人的感受。她深爱的父亲英年早逝,她初恋的男友葬身雪岭。她心头的伤,莫说痊愈,连结痂都遥遥无期。   电梯门在十一楼打开,似乎只是转瞬间,又像是过了数个寒暑。那兰将纷繁念头飞快擦去,微笑、伸手,和迎在走廊里的巴渝生招呼寒暄。   “真不好意思,昨天给你发了那么一大堆作业。”巴渝生说,“你一直是好同学,肯定都看过了。”   睿智、干练、书生气多于官僚气,这些只是那兰喜欢和巴渝生打交道的部分原因。那兰微笑说:“巴老师的重案组作业,我哪敢偷懒。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呢。”巴渝生是那兰本科毕业课题的辅导老师之一,那兰每次见他,仍以“巴老师”称呼。   不知为什么,巴渝生今日的脸色似乎比往日凝重了许多,甚至将忧心忡忡直接布在了脸上。他点头说:“好,先去见见他,有问题你可以慢慢问我。”   两人在重症监护病区的一间病房外停下。重症监护病区虽然承载着生命力最衰弱的一部分病人,但和住院大楼其他部分的设计一致,整个环境保持了温暖开朗的色调,柔和的天蓝色墙纸,清幽素雅的山水画,自然明亮但不晃眼的光线调节。   隔着玻璃窗,巴渝生说:“就是他,中间那张床。”   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一张惨白的病床,一根纤细的双鼻吸氧管像是维系生命的最后一根线。   那兰轻声说:“这乍一看,基本上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   “哦?”   “我本来想更确切地了解他病重的程度和保外就医的资格;仅我这双凡人肉眼看起来,他真的好像病入膏肓。”那兰说。   巴渝生说:“脑肿瘤、严重冠心病、阻塞性肺气肿、帕金森氏症、糖尿病,应有尽有……”   “还有高度的精神分裂。”   “没错,在你面前,我班门不敢弄斧,差点儿忘了这条。如此多的严重疾病,保外就医是最基本的人权和人道……”   “即便他是强奸犯,而且杀人未遂!”那兰盯着老人露在被单外、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前臂,呼吸竟开始有些急促,“法律上对重刑犯的保外就医好像严格很多。”   巴渝生木然点头:“但他的病情太重,监狱系统的医院无能为力,他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得到法院批准,对他适当监控。从他的健康状况看,造成更大危害的可能并不大,接触过的医生都认为,他的存活日屈指可数。”   “他病成这样,却有闲心要找我聊天?”那兰说话很少带这样的嘲讽,尤其在巴渝生面前。但今天,不知是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古怪磁场,她的自控力正经受着巨大的挑战。或许,病床上的保释犯就是异常的根源。   “非你不可。”   “而且,和‘血巾断指案’有关?”那兰突然觉得,说出“血巾断指案”这听上去很狗血可笑的五个字,也需要相当坚强。   巴渝生迟疑地点头:“至少……他这样宣称。”   注:   ①详情请见《锁命湖》。   ②详情请见《失魂雪》。 3.血巾断指案   病床上的老者,一个精神高度分裂的强奸犯,点名要见那兰,说是要揭示一个势必震惊全江京、甚至全国的罪案谜底。   这谜底,一定会成为转发次数最多的一条微博。   血巾断指案的谜底。   过去三十年里,江京发生了一系列女性失踪案,每起案件间隔一两年或者数年,迄今为止,至少有十位女性成为该案的受害者——像江京这样的大城市,人口千万,失踪并非罕见,但这一系列失踪案有个共同的特点令它与众不同。   一个致命的特点。   1980年阳春的一天,一位普通的机关干部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希望失踪了一周的妹妹倪凤英奇迹般出现。出现的是邮递员的自行车,和一件小小的包裹。包裹上没有来信人的地址,里面是一只纸盒。纸盒里是一条洁白的手绢,手绢的一角是倪凤英自己绣上去的名字。   手绢的正中是一抹殷红。   揭开手绢,下面是一截惨白的手指!   不久,公安部门证实,手绢上正是倪凤英的血迹。手指,是倪凤英的手指。   老江京们都会记得,在那个清纯的年代,倪凤英失踪案攫住了多少人心,成为多少食堂饭桌上的话题。一时间,青年女子们再不敢在天黑之后出门。与此同时,注重平民生活的《新江晚报》开始对这个案子进行连篇累牍的报道,配合着当年上映的侦破悬疑片,《405谋杀案》、《神女峰的迷雾》,邪恶临近时低沉诡异的音乐似乎能透出报纸纸面,一次次挑动着大众的神经。   凶手会是谁?当时人们的猜测,可能是潜伏大陆三十年的美蒋特务、“四人帮”的爪牙、香港的黑社会。稍微现实点的猜测,是纺织厂里哪位单恋倪凤英又遭拒绝的小青年。   不管凶手是谁,他,或她,一定隐藏得很好,因为凶手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倪凤英的下落也保持着未知。   媒体和大众的记忆都是短期的,尤其在全社会都蒸蒸日上的那个年代,人们沐浴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一年、两年、三年,逐渐淡忘了倪凤英温婉秀美的容颜。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夏日夜晚,马芸的突然失踪。   马芸是位参加工作才一年的小学教师,在那个不幸的夏夜,江京正经历着多年不遇的高温,马芸和几位女友,同数百名江京市民一起,在清安江滩边戏水纳凉。欢笑中、酷热中,马芸主动提出到堤上给大家买冰棍儿,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第一个将马芸失踪案和倪凤英失踪案联系在一起的,是文园区分局的干警陈玉栋。当年,就是这位被称为“小陈”的年轻公安,最初经手了倪凤英失踪案。当大多数人还只是将马芸失踪作为一个独立案件看待时,陈玉栋已经嗅出了这两件时隔三年的失踪案之间的关系。他将这个大胆的猜测上报领导,领回了一长串语重心长的“谈话”:“倪凤英失踪案没有破,不是你的错,历史上结不了的大案比比皆是,你也用不着这么敏感,草木皆兵。何况,马芸的这个案子是滨江分局负责的,我们协同寻找,在群众中收集汇报来的线索,具体的刑侦工作,我们文园区也不能插手呀。”是啊,马芸家住滨江区,陈玉栋连插手这个案子的机会都没有。   陈玉栋回到宿舍,在一本“工作记录”本上,写下一句话:“我有一种预感,我的这个猜测,很快就会得到证实。”   不幸的是,陈玉栋的预感准确。在马芸失踪五天后,她心急如焚的父母收到了一个包裹。   一只纸盒子,上面只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但没有邮寄者的任何信息。   心切之下,马父忘了警方的叮嘱,有情况要立刻报告,而是冒冒失失地打开了纸盒子。然后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当时马母出去买菜不在家中,邻居一位退休的老大爷听到隔壁的叫声,急忙冲进马家,扶起马父。马父并没有真的失去知觉,只是高血压突然发作。他拉着邻居的手,说:“快,叫警察……那个盒子,你不要往里看……更不要让她妈妈看。”   邻居忙着找人,找居委会、找片儿警、叫街道医院的大夫……期间还是没忘了偷瞧一眼那盒子里的玄机。人就是这么一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断进化的动物,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好奇心带来的只是无限的后悔。   这位好心和好奇心并存的老大爷,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那一眼所见,直到二十多年后他去世,都没能从他的噩梦中抹去。   一片淡绿色的手绢。   手绢上,是一道暗红。   边上,是一截苍白的手指。   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由一名副局长带队,开始日夜突击侦破。陈玉栋被文园区分局举荐到专案组参加工作,带去倪凤英案的一些经验教训。臨专案组的干警几乎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将出事地点一带的江岸一尺一尺翻过,却怎么也找不到马芸的任何踪迹。   她还在人世吗?还是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凶犯为什么要寄回受害者的手绢?为什么要截断女孩的手指?   两起案件完全是同一个人干的吗?   作案凶手,不留任何痕迹,难道是传说的“职业”杀手?这好像只有在小黑录像厅里放的警匪片里才出现过,在江京还是闻所未闻呢。为什么将专业的作案手段用在两个背景普通的少女身上?凶手和受害者有什么关系?是丧心病狂随机下手,还是有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列在陈玉栋的那本工作记录上,写满整整四页纸,他还是觉得有更多的疑问需要写出来。   虽然江京市警方倾注了所有人力和心力,结果却和倪凤英案一样,无法告破。马芸,也和倪凤英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在沮丧和愤怒中失眠了数夜的陈玉栋,在工作记录上写下了这句话:“这个案子还远没有结束。但无论如何,我会付出毕生的精力,将这个魔鬼般的凶手正法。”   陈玉栋的预言再次不幸而言中。   两年不到,1985年的春天,一位名叫薛红燕的少女失踪。又一个令人丧魂的盒子。又一方血染的手绢。又一截苍白的手指。   这起案子再次震动了江京,再次将《新江晚报》的影响力推到了巅峰,也再次让陈玉栋血脉贲张。市局牵头的专案组复苏了,公安部派来了专家,全城的警力都投入了侦破之中。这次,市局下定决心,再不能让这样惨绝人寰的大案继续发生,如果这样的恶性案件都无法侦破,会给人们一个错误的印象,公安部门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雷厉风行!这平白为近几年来社会上逐渐开始上扬的犯罪风气助力。所以,专案组内部的口号是:人民必胜!人民公安必胜!   《新江晚报》之外,当年流行的一些法制月刊也开始推波助澜,甚至为这一系列案子起了个“大众文学化”的名字“血巾断指案”。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倪凤英和马芸的两起悬案后,还对薛红燕失踪的真相进行了类似小说创作的猜测。在这样的“创作”过程中,三位少女的隐私、家事,真真假假地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以可以想象,当公安部和市局联合宣布,经过全市公安干警的协同努力下,“血巾断指案”终于告破,凶手终于归案的时候,《新江晚报》和一众法制刊物,是如何地群情激昂。   也不难想象,凶手的隐私、家事,也尽收公众眼底。 4.血巾断指案复活   凶手名叫罗强,二十九岁。从《新江晚报》登载的照片上看,他有一张上宽下窄的倒三角长脸,一双小而凶狠的眼睛,目距遥遥,狮子鼻,招风耳,更增恶相。如果将罗强和另外十个随机选取的小青年混在一起,请你挑选出最有可能是强奸杀人犯的一个,相信你会毫不犹豫地指着罗强说:“就是他!”   你一定没有选错,因为你还不知道更具说服力的一条:他有流氓罪的前科。   不但罗强有流氓罪的前科,他的老子罗翊武也有流氓罪的前科!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不用学基因学也知道,没有抓错人。   已经成为专案组副组长的陈玉栋是将罗强归案的主要功臣,在先进事迹汇报上,我们知道陈玉栋为了破获这个案子,一度连续熬了六个通宵。经过前两次的挫折,陈玉栋知道,地毯式搜索或者全民动员可能不会有奇效。而这样迷离的案件,如果不突出奇兵,不发挥扩展性思维,很难破获。   受害者的数量为归纳总结提供了有利条件,这三个少女,有什么共性?   首先,她们的失踪点,都在滨江一带,说明这是凶手比较熟悉、感觉比较安全的作案地点。凶手至今没有露出蛛丝马迹,说明他计算周密,行事谨慎,这样的人,不会选取自己完全陌生的环境来作案;而且,凶手选取这三个被害人,不会盲目随机;作案的时候,也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精细计划,所以才会不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这同时说明两点:一是凶手可能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二是凶手很可能和三位女性都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   同时,犯罪分子手段如此残忍,而且接二连三,显然不是初犯。公安部和省公安厅的专家帮助专案组分析过,恶性案件的凶手,其犯罪行为大多有个渐进的过程,都会在重案之前就现出端倪:比如江洋大盗都是从小偷小摸开始,残忍凶杀都是从打架斗殴开始的。   罗强符合所有的特征。   罗强的老子罗翊武在解放前,十七八岁就成为了滨江一带臭名昭著的地痞,指挥百余名小混混,不是靠的一身蛮力,也不是靠任何显赫的黑道世家背景,而是靠机敏过人的头脑和对时机的把握能力。罗强继承了罗翊武的发达头脑,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五金家电的维修和买卖技巧,同时开了两家时装店和一家照相馆,很快就赚了些钱。然后他开始将触手伸向餐饮和小百货等行业,私下招兵买马,做起滨江区和文园区交界的一方地头蛇。谁也不会想到,他还有余力参加成人高招的考试,几乎靠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神话中那个年代的大专文凭,含金量大于当今的本科甚至硕士研究生。   时装店、照相馆、五金百货店、餐馆……狡兔三窟,罗强大概有“百窟”。   早在倪凤英一案的侦查过程中,罗强就受到了陈玉栋的关注。他不但是倪凤英夜校的同学,还曾经在旱冰场和倪凤英搭讪过,听说倪凤英已经有了位当民警的男朋友后,就没有再多纠缠。当时没有任何证据进一步怀疑罗强,也就不了了之。   三年后,据马芸的女伴说,就在马芸失踪的那个夏夜江边,罗强和他的一伙小兄弟,也曾走过来主动提出给女孩子们买汽水,只不过被女孩们婉拒了。同样,没有任何证据罗强和马芸的失踪有关,他的小兄弟们都信誓旦旦地说,罗强当晚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厮混。   薛红燕在罗强的一家时装店里做过营业员。罗强好色远非什么秘密,女友多如繁星,两人是否有过瓜葛,谁都可以猜,但没有人能说得清。   三位少女失踪后,罗强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江湖生活继续。只不过这一次,薛红燕一案的侦破将要走到死胡同时,罗强被锁定为凶手。   罗强符合理论上的凶手,但警方不能因为“理论”给他戴上手铐。   “理论”驱使陈玉栋说服了罗强手下的一位喽啰,请他在罗强身边,留心收集任何同“血巾断指案”有关的证据。有则上报,无则加勉。   罗强是名摄影爱好者,他发家的奠基石之一,就是一家照相馆。陈玉栋的这位眼线,在那家照相馆的暗室里,翻出了三张马芸的照片!   还有薛红燕的几张照片!   从摄影的角度和少女们的表情看,这些照片都是不折不扣的偷拍。消息很快传到陈玉栋耳中。于是在一个宁静的傍晚,二十余名干警兵分两路,大部人马冲入了罗强的家中,对这位崭露头角的流氓大亨实行逮捕,另有几名干警撞开了照相馆暗室的门。   他们发现了更多的少女照片,都是长焦的偷拍照。   包括五年前的倪凤英。   证据确凿,罗强“恰好”关注了血巾断指案的所有被害人,很自然的推论是,他在物色猎物。那些照片,就是他的笔记。罗强对这些照片的来历供认不讳,说自己爱拍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算得上犯法吗?   连轴转的审讯,居然没有摧垮罗强的意志,他顽抗到底,他拒不认罪。随着审讯的深入,当初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开始逐一崩溃,他的小兄弟们见大势已去,也不再信誓旦旦地替他担保清白,事实上,三起失踪案发生的当晚,罗强的下落无人确知。也许他在暗室里洗美女照片,也许他在和无数女朋友之一缠绵,也许他在制造血巾断指案,无数的可能,唯一缺的是确凿的清白证明。   但罗强依旧抗拒,依旧冷静地矢口否认。不能证明清白,并不代表证明了犯罪事实。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警方最强有力的证据在对罗强“百窟”的搜查中出现了。   罗强的一个副手,在文园区江京工业大学附近经营了一家五金店,店铺后面巷子里的垃圾箱中,一条磨损甚重的工作裤被翻了出来。细心的刑警在裤子上发现了一滴血迹——就这么一滴血迹,敲响了罗强的丧钟。   毛发和皮屑的样本证明,那条裤子属于罗强。血迹的化验结果揭晓,是薛红燕的血。   铁证铿锵,但罗强否认依旧。薛红燕的血怎么到他裤腿上的?他冷笑说,薛红燕本来是他的马子,但她总犯贱,敲打敲打就会让她乖一点,一点皮肉伤,死不了的。   他连作案都没有承认,更不会说出三个受害者的何去何从。   直到被枪决的那一天,他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悔过之意。   三个少女的下落,也随着一声枪响湮没了。   寒暑五载,“血巾断指案”已经成为历史。偶尔还是会有少女失踪,有闹别扭离家出走的,有和心上人私奔的,有被拐卖到偏远农村做媳妇的,但至少再没有沾血的手绢和斩断的手指。江京的人们,迎接着经济的腾飞,忙碌着自己的生活,逐渐淡忘了那个曾引起满城风雨的大案。   还有什么可惦记的呢?案子已经告破,凶手已经被正法。   可就在1990年的夏天,“血巾断指案”卷土重来!   一位名叫关菁的女大学生失踪,失踪两周后,一个包裹寄到关家,手绢上一抹血迹,苍白的断指。   江京市再次陷入一片惊恐中。   难道说,罗强并非断指案的真凶,他是被错杀的?《新江晚报》上在质问,市领导、公安部门领导在质问,陈玉栋也在质问。   陈玉栋质问着自己当初的判断,有没有刑侦程序上的疏漏。但怎么回忆,证据都确凿可靠,罗强就是案犯。在分局和市局领导的支持下,他勇敢地接受了《新江晚报》的采访,直面记者尖锐地问题。   “根据你的判断,公安部门错杀罗强的可能性有多少?”   “零。”陈玉栋平静地说。他的平静,让记者意外。   “那如何解释,新出现的‘血巾断指案’?”   “模仿。”   “模仿?”   “古今中外都有这样的案例,就是犯罪分子模仿一些‘著名’的案件,满足自己行凶、做‘大案’、引起关注的目的。过去十年来,‘血巾断指案’轰动江京,甚至震惊全国,很‘著名’,因此被模仿并不奇怪。”   警方的模仿理论并非毫无依据:前三起断指案中的断指,经技术人员确定都是被利刃斩断;而关菁的手指,伤口切面和以前的三根断指不同,应该是被一种有一定硬度的细丝勒断的。从这点看,不但是模仿,而且是更残忍的模仿。   谁也没想到,这一“模仿”,就是十九年,九起“血巾断指案”,九位失踪少女,九根断指,九个破碎的家庭,多少无尽的伤心。迄今为止,一共是十二起极为类似的案件,最后一桩失踪案发生在2009年。   让警方无所适从的是,九根断指中,有三根是被刀切断,有六根是被细丝勒断,仿佛不同的凶手留下了不同的印章。   近年来,随身携带手绢的女性日趋于零,被害者家人收到的,会是披肩的一角甚至内衣的一截,不变的,是同样令人崩溃的那抹暗红。   更困扰家人和警方的,是被害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态。那兰猜测,一定还有少数受害者的亲人,在多年后,依旧等待着被害亲人的重现。但和罪与罚常年打交道的人都知道,更大可能,是这些女孩早已被残杀。   暴力案件很多,令人心悸的程度少有能逾越“血巾断指案”。   而凶手的阴影,至今仍游荡于司法之门外。   这些资料,都是巴渝生密件专递给那兰,那兰连夜研读过的。其中有很多是老警官陈玉栋的手记。陈玉栋退休时,将“血巾断指案”相关的资料都上交江京市公安局。市局刑侦大队重案组的人都知道,这一跨越三十年的系列恶性案件,虽然是接近“无头案”般地令刑侦人员绝望,但重案组组长巴渝生绝不会对这个案子轻易言弃。   这是巴渝生的特色,是一个使他成为出色刑警的长项,也许也是妨碍他官运亨通的障碍——他有时候过于执著,“放不开”。近年来,随着市区人口的激增,社会结构的不稳定,困扰江京的大案要案也逐年递增,各级公安部门“扑火”的任务艰巨,重点都放在当前发生的棘手案件和急需处理事件。巴渝生出色完成紧急任务的同时,没有花更多的精力时间和各级要员盘桓沟通,修建事业云梯的下一阶,反而对一些旧案冷案情有独钟,经常沉浸其中而不自拔。他的理论是,陈年旧案的解破,是对刑侦人员毅力和智力的终极考验,也是对刑警工作态度的重要检验指标。   “血巾断指案”虽然历史悠久,整个系列案的最后一桩不过发生在四年前,远不能算陈旧,巴渝生当然不会放过。   尽管这四年来,这个系列大案的线索杳无。   直到昨天,重症病房里的这位恶名昭著的强奸惯犯米治文,在濒死时告知警方,他知道“血巾断指案”受害者的下落。   在接受警方病榻前的审问时,他没有道出那十二个女子的生死结局,他也没有说出这系列大案的始作俑者,他只是说,他知道她们的下落。   而且,只能告诉一个人。那兰。 5.仓颉   此刻,那兰隔窗盯着米治文毫无生机的消瘦脸颊,一番沉默后,终于觉得心境平和了一些:“你们排除了米治文的嫌疑?……好像他被捕后,这个系列案也停止了。”   “三年前他被捕的时候,的确立刻成为断指案的首号嫌犯,对他的审问可谓煞费苦心。他矢口否认,同时,我们找不出任何证据——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从理论上和有据可查的前例来说,系列杀人者,尤其造就出血巾断指案的这类变态人物,很难抑制住收集‘战利品’的冲动,总会留下证据。”   “就好像当年罗强暗室里的那些照片?”那兰读完案情介绍后,一直无法释怀的一个问题,就是罗强是否真的是最初的断指案杀手。如果他的确杀害了那三名女子,难道之后的那些系列案制造者,真的是“模仿者”?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而且青出于蓝,竟能将近二十年不露一丝马脚?如果他不是元凶,地狱里岂不是多一条无辜的冤魂?   巴渝生轻叹:“大概是这个意思……虽然罗强偷拍的少女照片,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战利品’,更像是一种变态的爱好……总之米治文在这方面‘干净’得无与伦比。他租的小公寓里,家徒四壁,而且一尘不染,简直像个苦行僧的流动禅房。另外,说他是强奸惯犯有些夸张,因为他多少次都是‘强奸未遂’,直到四年前才有了伤害的犯罪行为,这和血巾断指案的凶手比,好像……怎么说呢,差了一截,就是说犯罪的恶劣程度差了些。所以即便我们有一千个理由怀疑他是血巾断指案的黑手,却没有一个理由给他定罪。”   “更何况他有精神病的‘临床保护’。”那兰觉得自己话语里,带着憎恨的讥嘲又回来了,一时间扫荡了她所有犯罪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学养”,听上去更像个怨毒的人。   巴渝生没有为难她:“他的精神分裂病史,可以上溯超过二十五年,绝非被捕后‘偶得’的,而且临床诊断确凿……不管怎么样,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谈关于血巾断指案的事?我们是迷惑和期许交加。”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那兰忍住没用“人之将死”来指代米治文的处境,“也许他正是凶手,临死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巴渝生的嘴角,不知道是不是也露出淡淡冷笑:“和他打交道不止一次了,所以这个我们不抱任何幻想。说到他现在的状态,我有个更难听但更贴切的比喻: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显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所以我们无法施加任何压力,让他直接向我们交代。他对我们的审问,除了抗拒,还是抗拒。”   “那我进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感谢他的垂青。”那兰突然觉得认不清自己的面目,何时变得如此尖刻?   巴渝生脸色一凝:“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和他交谈,不会很愉快,甚至有陷阱。所以……你要小心,不知道他牵扯你进来,是什么居心。”   “我准备好了。”那兰走到病房门前。   巴渝生说:“别忘了,他不叫米治文。”   “仓颉?仓颉先生?”那兰走到病床前轻声呼唤。她看过他的病史总结,诚如巴渝生所言,米治文得到精神分裂的诊断已经有二十六年,被捕前,是精神病院的常客。狱警的报告中提到,他近半年来健康每况愈下,常需卧床,神志昏乱的时候也增多。也就是从近半年前开始,米治文在病榻上钻研古文字,可以连续数日不吃不睡,但没有一天不沉浸在故纸堆里。渐渐的,他不再对“米治文”这个名字有反应,只准别人以“仓颉”来称呼他。   仿佛米治文已死,仓颉复生。   床上的老头紧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   魔鬼在沉睡的时候,是否也脆弱?尤其,一个如死灰般衰败的魔鬼?那兰的目光,从米治文鼻中伸出的吸氧管游走到和手臂一针相连的吊针输液管,再到伫立床前的氧气瓶,再到床头柜上的一摞纸和几本书。古文、诗词,还有一本古曲谱,事后那兰从警方那里看到,古曲谱里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字,是一种特殊的记谱法,常见于古弦乐器的曲谱。   屋里只有她,和三张病床上,三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你想拔了我的氧气管和吊针,对不对?”闭目中的米治文忽然开口,那兰心惊,早些时的恐惧感呼啸而归,她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那兰暗暗告诫自己,他是个强奸犯,还没有被确认为断指案的元凶,或许不需要让惧怕的心理占上风。但人的魔性邪行,有轻度重度之分吗?   “你想拔了我的氧气管和吊针。”米治文重复着。那兰飞快地在心理诊断,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之一,迫害妄想。   “我没有权利这样做。”那兰保持着语调里的极度平静。   “但你想这样做,和有没有权利无关。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给我下了诊断,我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是迫害妄想,幸亏你只是个心理师,不是精神病医师,否则,处方都要开出来了,嗬……”他微微起身,示意那兰替他在背后垫上枕头。   那兰微微一怔,暗地里深吸一口气,还是照做了,轻声说:“佩服你的想象力。”   “不是想象,是真相!你的目光暴露了你,你的眼睛,在这些管子上逗留了很久,好像第一次来参观医院的孩子;同时,你的手在颤抖,好像随时会伸出来做一些令护士脸红的举动……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做什么。”   那兰这才发现,巴渝生给自己的“作业”还远远不够。米治文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精神分裂症患者?高明的演员?业余心理师?蹩脚福尔摩斯?   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持沉默。   但米治文的谈兴正浓:“当然,你抑制住了邪念,你还没傻到那个地步——窗外那位巴队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所以,你们所谓正常人,和我们这些所谓的精神病人、或者犯人的区别,就在于你们更会算计,更会掩饰,更能够控制你们的本能冲动……”米治文抬起因布满血丝而泛红的双眼,凝在那兰脸上。   被异样目光盯着,正常的反应是脸热脸红,而此刻那兰的脸冰冷苍白。   外人眼中、记者笔下“大无畏”的那兰,在温暖的病房里、在衰老的病人前,感受着阵阵袭来的恐惧。   沉默。   但沉默远非化解恐惧的法宝。   “你说,有关于‘血巾断指案’的事要和我谈,我洗耳恭听。”那兰从包里取出圆珠笔和笔记本。   “从你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孩子嘴里说出‘血巾断指案’这么土的名字,就好像……俗喻一下吧,就好像鲜花牛粪的糅杂……”   “如果你有更好听更贴切更简洁的名字,我还是洗耳恭听。”好的耐心和容忍度,是心理师的基本素质。   “告诉我,你为什么做这一行?”   “什么?”那兰没有准备回答米治文任何私人问题。   “你是当年全省高考文科第三名,可以随意选择外贸、金融那样赚钱的专业,你却选了心理学,为什么?为什么侧重犯罪心理学,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研究方向?嗯,让我想想,是不是因为高中的时候,你父亲突然被害,血案至今未破,对你的打击,对你的影响,对你家庭的影响……”   “什么?”这是那兰心头最痛最隐秘的一处。   “看来今天是‘世界助听器日’,一定要我重复吗?”米治文血红的双眼仍盯着那兰。   那兰知道,鸿沟已越,反击势成必然,她合上笔记本:“仓颉先生,我同意来这儿和你见面,是因为你要谈关于‘血巾断指案’的线索,如果你不打算进入这个话题,如果你只是想八卦我的家世……首先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其次,我认为关于我的私事,你已经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们只能改天再谈。”如果此刻她拂袖而去,这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仓颉的见面。   “那样,公安会很失望。”   “可是,”那兰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我已经很失望了。”   那兰转身离开。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倪凤英在哪里。”直等到那兰拉开了病房门,米治文才让步,显然,他不愿失去那兰这位美丽聊友。   那兰没有动,甚至没有转身:“好,你说吧,我可以听得见。”   “你必须过来看,看了后你就知道,这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米治文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迫切、恳求,仿佛只是一个诚恳的邀请。那兰这才注意到,和他外表衰颓不堪产生极大反差的,是他声线的抑扬顿挫,略带沙哑。   那兰走到米治文的床边,但保持着距离,随时准备离开。   “你擅长威胁,很果断。”米治文喃喃说,“很多女孩子缺乏这种果断,结局都很悲戚。我一直在想,你的这个特点,是不是俘虏秦淮那颗花心的关键。”秦淮是位女人缘满溢的作家,一年多前和那兰共同卷在一个大案中,产生了微妙情愫。①   那兰强忍住再次转身离开的冲动,冷冷说:“我只能再等五秒钟。”   米治文抬手做出投降状,哆哆嗦嗦地戴上老花镜,又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叠纸,抽出几张,看了看,摇头放下。那兰看见,纸上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大概是他近日研究的“古文字”。   终于他发现了要找的一张纸,用手指点着上面的一个字,说:“就是这个。”   这个“字”是由三个不同的字组成,最上面似乎是个“人”字,中间是个又像“田”又像“井”的符号,最下面是个“十”。   谁也不能排除,米治文变身仓颉,主动提供案情线索,只不过是在拿公安部门开涮。至少,看到这个字的时候,那兰几乎觉得米治文的表演拙劣可笑。   “麻烦你给解释解释。”   “你……还是您?”米治文眯起眼,眼中的血丝似乎也叠加起来,看上去只是两道红线。   “等你赢得了我的尊敬……”那兰想,我前世做了什么孽,要受这样的屈辱?   米治文微笑:“我好歹到了这个岁数,活了这么多个艰辛岁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麻烦您给解释解释。”那兰冷笑着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有说服力?   米治文慢条斯理地铺陈:“你瞧,我自从开始继承仓颉的衣钵,苦心孤诣地研究、改良我们的文字,思维方式就不再是平常人的‘线性’或‘发散性’,而是对人类文化起源至关重要的‘意象性’。歐也就是天意、天象、神人之间的沟通、灵感的顿生顿悟……文字的产生,记录了圣人的思想知识,也就是揭开了天地万物的奥秘,所以传说仓颉造字后,异象不断:天上落下粟米,鬼怪因无法遁迹而哭泣……”   “我明白了,你想说……”那兰见米治文不满地摇头,改口说,“您想说的是,无可奉告,没有解释;您想说,我不知道这字是怎么冒出我脑袋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是从天而降顿发的灵感,对不对?这是个哑谜,对不对?”交谈伊始,那兰就没有指望,米治文会爽快地告诉她一切。如果这是个游戏,她想叫暂停。   “仓颉公是造字的,但不是造字典的,不负责解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已经在这个字里。”   “你至少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念吧?”那兰想进一步了解米治文疯狂的程度。   “礼貌何在?”仓颉公叹气。   “请问这个字怎么念?”   “chè”米治文不假思索,好像这个字已经存在千年。   那兰心想,和扯淡的“扯”很接近。   “那就请您再赐教,‘血巾断指案’其他被害者的下落。”   “没有了。”   “没有了?”   米治文摘下眼镜,血红双眼放大,瞪向那兰,几乎是在恶狠狠地说:“你瞧,天上也许真的能落下粟米;甚至,像圣经里说的,天上也许真的能掉下大饼;但是,天上不可能像下雨一样下灵感!我为了获得这个字,也就是倪凤英的下落,耗掉了许多的元气和功力,其余那些迷失的灵魂,恰好还没有给我发短信。所以你找到倪凤英后,如果你真的能找到的话,可以再来见我,说不定,到时候我可以得到更多的灵感和信息。”   时而阴骘,时而暴虐,至少表明他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看出了米治文的弱点,那兰觉得自己反而镇静了许多,她轻声问:“你……您和血巾断指案有没有关系?”   “当然有!”米治文几乎是在咆哮。   “哦?”那兰可以想象,窗外监听中的巴渝生,此刻心率的飞驰。   “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但我是她们的收尸人……当然,在你的帮助下。从现在起,那兰姑娘,你和血巾断指案也有大大的关系了。”米治文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满意。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字给我?为什么不直接给警方?”   “因为只有你,可以解出这个谜。”   “为什么?!”   沉默。   那兰感觉出,米治文不会再主动透露那个“字”之外的任何信息,说了声“再见”,将那张纸夹在笔记本里,转身离开。   米治文忽然说:“还有……”   那兰转身,只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米治文伸出竹节般的手指招呼,抬高声音说:“我……和这个血巾断指案,还有一层要紧的关系,可是……我不敢大声说。”他的声音竟颤抖起来,好像要被自己将吐出的“真言”吓到,那兰又开始怀疑他年轻时是不是演过话剧。她更凑近了些,已经能闻到他口中腐臭的气味,努力不皱眉。   “您说吧,如果不敢大声说,那就轻轻地说。”   米治文似乎在玩赏那兰的容貌、肌肤和发丝,良久不语,直到她冷冷地欲将脸移开,他才狠狠地蠕动了一下喉结,轻声说:“这……是个秘密……染血的巾帛、切断的手指,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注:   ①详情参见《锁命湖》。 6.她误走妖魔   那兰不知该怎么形容走出那间病房的感觉,像是逃亡,又像是噩梦初醒。米治文也许已是风中残烛,但即便他最微弱的鼻息,似乎都能带给这温暖如春的病房大楼一丝寒意。   她的第一直觉,米治文就是制造所有血巾断指案的元凶。这直觉来自他的眼神、他的语态、他情绪的阴晴不定。但无论他精神再怎么分裂,都没有任何理由“自投法网”。更何况,他警告的那句:“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他虽然获保就医,但行将就木,是病床的囚徒,又如何行凶?   米治文的精神状态更令那兰难以捉摸,他满口荒唐言,是高度精神分裂的真实体现,还是精心设计的谎言?他能一口说出自己的心思,潜意识里要了结他罪恶生命的念头;他甚至知道自己选择犯罪心理学方向的原始动力……他是个绝顶聪明的精神分裂患者。   最耐人寻味的是,为什么要玩这个造字解字的游戏?为什么要我卷入?   但有一点她毫无疑问:米治文浑身散发着邪气。也许,对他最人道的做法是让他占着三级甲等医院的一张病床接受最精心最专业的治疗,但对那些受过他侵犯的人来说,最人道的做法是将他永世锁在深狱。   病房外,那兰对巴渝生说的第一句话是:“谁给他担的保?!”   “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那兰身后冷冷响起。   一架轮椅上坐着她,冰肌如玉,长发如瀑,目光如霜,冷艳到极致。“想不到吧,我就是他的洪太尉。”   那兰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女子用的是《水浒传》里“洪太尉误走妖魔”的典故。以妖魔喻指米治文,本年度最贴切的比拟。她怕自己认错,又近乎不礼貌地怔怔看了那女子几眼,终于轻声惊呼:“董珮纶……董老师!抱歉,我功课做得不好,真的不知道是你!”那兰本想对米治文的担保人——无论他或她是谁——毫不委婉地发通牢骚,但因为是董珮纶,她不能。   那兰的功课其实做得很好:三年前,米治文强奸董珮纶未遂、造成受害者重伤,被判无期徒刑。   三年后,董珮纶替米治文保外就医?!   这是那兰读过最纪实的天方夜谭!   那兰回头“看”了巴渝生一眼:你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巴渝生给她的材料里,担保人的姓名被黑笔抹去。   巴渝生咳嗽了一声,脸上没有尴尬,也没有愠色,终究没有为自己申辩。那兰同宿舍的陶子又要说了,这是一个很“男人”的人。董珮纶已将那兰的眼神和蹙眉收入眼底,淡淡说:“那兰,终于见到你了,久仰。”董珮纶的电动轮椅缓缓向前滑行。那兰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位老医生。   那兰走上前,伸出手和董珮纶相握。董珮纶的手,细长、柔软、冰冷。董珮纶的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笑容:“是我希望巴队长保密我担保人的身份。倒不是我想留什么悬念,而是我要亲口告诉你。”   “那好,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要保他?”根据巴渝生给她的资料,米治文父母双亡,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照理不会有人主动保他出来就医,所以她一直对担保人的身份和动机存着莫大的疑问:谁会为米治文这样劣迹斑斑的强奸犯取保?此刻,她更无法理解,这个担保人,竟会是米治文的受害者。   董珮纶没有回答那兰的质问,只是不瞬目地盯着那兰的脸,好一阵,才说:“我好像看见了当年的我。”   和这样的绝世佳人相提并论,是否该受宠若惊?那兰几乎要大声抗议那“当年”二字:“你本来就比我大不了几岁!”也许是有了将近一年做心理师的经验,她很快明白了董珮纶的感受:三年前那场大劫过后,董珮纶身心重创,自然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看着董珮纶未施脂粉的丽容,深如秋水的双眸,忽然悟出了什么,轻轻点头。   董珮纶的嘴角露出浅淡的微笑:“我想,你现在理解了,我担保他出狱就医的初衷?”   “你觉得他还没有受够惩罚,所以不想让他死得那么痛快,你希望他受更多病魔的煎熬。”也许嘴唇在蠕动,但这些话那兰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又点了点头,再次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董珮纶又伸出手,握住了那兰的手,两双手一样细滑柔软,一样冰冷,仿佛病房大楼充裕的暖气都在做无用功。董珮纶说:“你比我想象得还聪明,这我就放心了。”   站在董珮纶身后的老医生名叫周长路,一位年过花甲的主任医师,负责米治文的治疗监护。周长路的背微驼,面容略憔悴,但看得出年轻时的帅气。他有一口修剪齐整的短短白胡子茬,深度的眼镜,白大衣里是同样雪白的衬衫,藏青色领带。巴渝生称周长路“周院长”,他是普仁医院负责业务的副院长,也是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内科学教授。   医师办公室里,周长路说:“我们得出的结论和警方医务人员的一致,米治文的病情确实很严重,需要二十四小时的治疗护理。坦白说,他这种不折不扣‘百病缠身’的病例,真正爱好医学的人会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们行医一生,也未必能遇见这样各类重症的‘集大成者’。病源、病理、病症的交互反应和治疗对策、用药和手术的方针,各学科专家会诊时华山论剑的感觉,实在是很难得。更不用说作为教学医院,这样的病例给医学生们会带来多大的裨益。”周长路谈到米治文可能给医学事业带来的“贡献”,兴奋的目光竟能透出厚厚镜片。   “这样一位病人,治疗住院的开销一定是天文数字。”那兰问,同时看一眼巴渝生。巴渝生似乎在走神,但那兰知道,他不会漏过一个字。   周长路点头说:“大部分由珮纶承担。米治文同时是我的科研对象,在我的坚持之下,珮纶才同意部分费用从我的科研经费里出,比如一些医疗检测。”   那兰知道,董珮纶勇敢摆脱“受害人”的阴影,创办了一家以外接软件开发项目为主的高科技公司,短短三年里,从一位普通的高级白领,成为一个集团老总,一个奇迹,也是江京市一段佳话。那兰又带着敬意看一眼周长路,她知道近年来,学者教授的富家之路就是在科研经费里抽油水,他能够主动提出分担费用,做人显然很有原则。   巴渝生随口问道:“看得出,周主任和董总很熟。”   周长路说:“珮纶三年前遭受不幸的那晚,送入我们医院急诊,我正好是医院值班的总主任,负责所有的抢救工作,也随后负责了她的整体康复工作,因此留下友谊。说实话,能在有生之年结识这样坚强果敢的女性,也是我的荣幸。”话语中透露,周长路是那种书生气十足的人。   巴渝生起身说:“米治文住院的这段时间,可能会有麻烦到周院长的地方,提前感谢一下您的合作。”   那兰却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周院长能否指点一下,怎么能看到米治文的精神病病历?尤其最近专家会诊的报告?” 7.游戏和罪恶的起点   “看得出来,听米治文一席话后,你对他是否精神分裂有了新的看法。”巴渝生和那兰回到危重病区外的走廊中,面对着窗外的一帘细雨。   那兰说:“我选修江医的临床精神病学课程时,接触过不少精神分裂患者,但远谈不上是专家。给米治文做诊断的是精神病总院的主任级医师,在他们面前,我才是班门弄斧呢,哪里会有任何资格怀疑。”   “但你还是怀疑了。”   “米治文这个人,聪明得让我觉得可怕。”那兰下意识地望一眼通往重症监护病区的大门,仿佛病榻上的米治文能隔着数重门墙听见他们的交谈。   巴渝生不解:“我这个外行也听说过,很多精神分裂的人都是绝顶聪明,比如《美丽心灵》里的纳什,但这并不代表……”   “米治文可以通过我的一点点细微的动作表情,洞察我的内心,他还不遗余力地了解了我的背景。想象一下,他过去三年里一直在监狱里,却知道我父亲被害、我的专业这些事情……”   巴渝生叹道:“这……是不是我应该担一部分责任?你卷入‘五尸案’多少和我有关系,而‘五尸案’破获后,《新江晚报》没放过你,挖出了你的很多家事。如果米治文是位热心的晚报读者,你的这些情况他都会知道。监狱里,一份晚报还是可以看到的;更不用说,现在他们还能有限地上网。”   那兰苦笑:“完完全全是我咎由自取,哪能怪你。”《新江晚报》的确对自己穷追猛打过一阵。小时候游泳比赛的照片被翻了出来,父亲遇害的惨痛经历被翻了出来,她的生活几乎整个翻了过来。米治文完全可以通过晚报的一系列报道,找出她并不隐秘的“隐私”。   她又说:“即便米治文只是从报上知道了我的身世,但他那种高度精密的概括力和洞察力,说话时欲擒故纵的技巧,怎么都难让我相信他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可是,我还是不得不相信专家的诊断。”   巴渝生终于明白了那兰想说什么,扬眉,略吃惊:“哦?你不会是想说……”   那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对米治文这样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精神分裂,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他告诉我,用那个‘字’,可以找到倪凤英,如果是在发病的时候说的疯话,我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如果他的精神分裂都是假装的,如果他说的是实话,我们的确可以通过那个‘字’找到倪凤英,那么,在找到倪凤英的同时,很有可能就是钻入了他精心编制的一个圈套。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圈套,我只是不相信他是那种主动做善事义举的志愿者。”   巴渝生思忖片刻,说:“你也看见了他的健康状况,他应该没有再恶性犯罪的能力,而且我们一直以侦破相关案件为名,时刻监控着他。”   “但怎么解释他的最后一句话?‘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巴渝生说:“不排除虚张声势的可能。也许,这是他讨价还价的筹码,想摆脱无期徒刑的一个策略。”   “我只是痛恨这种被操纵的感觉:一旦听他的话,开始探究那个‘字’的意义,开始了他设计、控制的游戏,就有可能不知不觉为更多的罪恶提供了一个起点,断指案进行下去的起点!这只是我隐隐约约的一种恐惧。”   巴渝生张张嘴打算说什么,又停下来仔细斟酌那兰的话。那兰静静等他想了一会儿,柔声说:“我只是告诉你一些我的顾虑,我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血巾断指案’的线索。”   轻轻一叹,显然是巴渝生松了一口气。他将写有那个怪字的纸递给那兰:“这个你拿着。”   “我以为你要拿去,请你们的专家分析。”   巴渝生说:“我已经传真回局里了,会有技术人员处理,我也会去请教江大的文字学专家来分析。”   “那我要了也没太大用处……”   巴渝生微微一笑:“你忘了仓颉大师的话?”   “只有我,才能解出这个字谜?”那兰苦笑说,“巴老师啊,你真的会去相信仓颉大师的真言啊?”   那兰走出电梯,在病房大楼的门厅里再次遇见董珮纶和周长路。那兰一怔,看出两人有意在等她。她知道此刻是上班时间,这两人一个院长、一个老总,都是日理万机的人,和自己二度相谈,必然有紧要话题。   周长路向那兰递上一张名片,那兰略带诧异地微笑接过,心想不知是哪位圣贤说过,医生其实最不需要名片,看他们身上的白大衣就一目了然。   名片上并非“副院长”、“主任医师”、“内科学教授”等周长路广为人知的头衔,而是两个浅紫色的大字“心声”,之下才有一行小字:“周长路,常务理事”。   “‘心声’是珮纶和我一起组织的一个志愿者社团,挂在文园区妇联的名下。”周长路站回董珮纶的轮椅边,“这是个妇女社团,为的是给社会上遭遇各种暴力侵害的女性一个互助和交流的平台,侵害的范畴,从刑事犯罪到家庭暴力都算。”周长路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双眼微闭,一丝不经意流露的痛苦神色,不易察觉,但落在那兰眼中。   董珮纶说:“我们想请你有空时参加一些我们的活动,你是心理学方面的专业人才,会对我们受害者有很大帮助……至少我有亲身体会,当初如果没有心理咨询师的帮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顺利走过来。”她低下头看一眼自己无力的双腿,略带自嘲的一笑,“感谢心理师,我不但走过来了,而且步子迈得很大。”   那兰心头一阵翻搅:今天在米治文身边失态,不正是对他暴力伤害女性的无法容忍?这个“心声”倒正适合自己。她点头说“一定”。   周长路微笑说:“有空到我们的网站看看,微博上什么粉一下……”   董珮纶笑说:“互粉。”   周长路不好意思地笑着摇头:“网络宣传方面一直是珮纶在做,我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电脑盲。”   这一幕,都落在那人的眼里。   亲爱的那兰,你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吗?你本就不甚平坦的人生小路为什么要和这两个苦情人交错?   那人知道董、周两人一起鼓捣的那个小团体,一群怨妇抱头痛哭的精神收容所,在江京算是小有名气呢,尤其在反对家暴方面,在整个国内都算是一块响亮的牌子。但那种团体,是给弱者准备的。那兰你不是弱者,你吸引我的,正是你的那份几乎可以称为顽固的坚强。   以及坚强背后那份无与伦比的脆弱。   脆弱的人并不见得是弱者,这是不是很辨证?   那人的目光和脚步都随着那兰离开了病房大楼。 8.分裂史   整个下午,那兰都在图书馆查资料。米治文的精神科病历不能带出医院,她只是在周长路的办公室里阅读时做了一些笔记,加上看得仔细,已经记住了不少,周长路说随时欢迎她继续来读。精神疾病的病历中,经常会有些拉拉杂杂的内容,看似和病情毫无关系,甚至会以为是写病历的医师不够概括精炼,其实这些“闲言碎语”里暗藏玄机。可惜米治文过去的病历大多太过简约,那兰在分析他病情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自己毕竟不是专业的临床精神病医师。   以下是二十年前,米治文被收住入江京精神病总院时的一次入院记录:   入院记录   米治文,男,38岁,汉族,江京市人,无业,未婚,无亲属陪同。1990年4月26日因强奸未遂被江京市公安局文园区分局逮捕,审讯中出现认知障碍和突发癫痫症状,本院滕良骏副主任医师参与会诊,初诊为疑似精神分裂,建议入院治疗。4月29日收住入院,同日记录。患者自述和文园区分局公安人员王建国供史,患者自述部分可靠性存疑。   患者于4月26日潜入一女青年家中,试图性侵,该女反抗呼救,患者被该女父母一起制服。报案后,患者被收审于文园区分局。公安人员对其进行初审时,患者坚持自己姓于,只说姓,不说名,并否认强奸指控。被问及是否认识报案者,患者可以准确说出报案女性的姓名甚至小名,称其为自己的“万世情缘”,并将性侵行为称为“性灵沟通”。报案者否认和患者结识,并称曾看见患者跟踪过自己。继续审讯过程中,患者多次表述与报案者情投意合,并称公安人员为“恶人”,和世上更多恶人一起,要加害自己,害得自己此刻“逃亡于绿林山野”中。审讯一个小时左右,患者突然尖叫,口眼歪斜,倒地、全身抽搐,吐出大量白沫。急救人员为其注射安定后症状缓解,同时发现有高血压和心电图异常,收住普仁医院进行观察。   4月27日,患者昏迷数小时后苏醒,正常回答公安人员问题,准确汇报姓名为米治文,并背出身份证号。问及前晚性侵未遂的事件,声称记不清楚了。可以准确说出报案人姓名及小名,说是自己的女朋友。潜入女家,是为了带女出逃。患者称因为和女友岁数相差悬殊,很多人不满二人交往,女方父母为了阻止两人恋爱,要杀他。公安人员问患者是否认识一个姓于的,患者表示不知道。27日14:00,本院副主任医师滕良骏参加普仁医院会诊,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处方氯丙嗪治疗,并建议收住入本院着重进行精神病学治疗。   4月29日,排除其他严重心脑血管疾病后,患者同意进入本院治疗。因无直系亲属,患者本人承担所有医疗费用。   ……   米治文,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者说,米治文,是个什么样的病人?   二十年前的那次强奸未遂和入精神病院,本身就有诸多蹊跷。为什么自称姓于?为什么第二天又恢复了正常,“想起”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是精神分裂症,还是附带有人格分裂症?他似乎有强烈把自己想成他人的倾向。就好像坚持自己是“仓颉大师”。他和指控他性侵的女孩,到底有没有关系?什么样的关系?既然他神智如此错乱,为什么会主动接受在精神病总院自费治疗?一个无业游民,他哪里来的积蓄?   而这一份病历,几乎可以否定米治文是断指案凶手的可能。   断指案的始作俑者,作案三十余年、至少十余桩大案而未失手;米治文发情动邪念一次就未遂被捕,从作案水准来说,全然是天上地下两个级别的罪人。   偏偏,那兰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初见米治文时的深深恐惧。   高明的犯罪分子,也可以通过看似拙劣低能的犯罪未遂史,转移警方的视线,掩盖自己犯下的更严重的案情。   无论他看上去如何孱弱,无论病史里他显得如何无助,那兰感觉,他深藏着罪恶的骨髓。不仅仅是躁狂中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而是一个恶人。   董珮纶可以作证。   刑侦学方面的资料里,总算找到了一些精神分裂患者有意识犯罪的先例。事实上,许多有精神分裂病史的罪犯,在行凶时都有周密的计划,谋害对象也精心挑选,有些甚至设好绝妙的不在现场证明。行凶后,精神分裂病史很自然地成为了他们的挡箭牌。米治文会不会就是此道高手?   读资料的时候,她会时不时地瞟一眼笔记本下压着的那张写着仓颉天书的纸。   为什么说只有我能解?   仓颉大师,让你失望了,我丝毫没有头绪。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那兰直到突然饿起来,才发现时光飞逝。她匆匆离开图书馆。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   宿舍里冷冷清清,室友陶子还没有回归——陶子最近在热恋中,是不屑在午夜之前回宿舍的。那兰甚至认为,她搬出宿舍、搬进一间爱情公寓也是迟早的事。   所以这又是一个孤灯、只影、泡面之夜。   这样的夜里,那兰难免又起了斟酌很久的念头:是不是应该再接妈妈到江京来住一阵?母亲曾患上严重的抑郁症,那兰在大学期间将母亲接到江京,在学校不远处租了一间小公寓,母女相依度过了四年。那兰大学毕业的时候,母亲的病情已大为好转,回到了家乡,四川的一个铁矿小镇。   五年前接妈妈来,是妈妈的需要,此刻想接妈妈来,是我的需要。   宅在孤独里,是我现在的生活,但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许是下意识里让自己转换思绪,她不由自主地又拿出米治文写给她的那个字来看,扭曲的线条如同米治文扭曲的思路言语,越看越像是要将她拖向一条扭曲的暗穴。   这个寂寞和隐隐恐惧同时来袭的时候,她又难免会想到自己以前的男友谷伊扬,一年多前为了保护自己而舍命在雪山间。也难免会想到不告而别的秦淮,想到两人经历生死后的那个拥抱,那个吻,两年不到,既如昨日,又如隔世,一种无法言状的失落。   仿佛有人听见了她的心思,手机铃声突然响在寂静小屋里。   她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心头一阵大跳。   是秦淮。   她呆呆地听着铃声不耐烦地重复着悲伤练习曲,看着手机屏幕无奈地闪着,久久未接。是不是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终于,她接听了电话。   电话那头却是一片沉默。 插 曲   三个小时前的广州。   羊城的春夜比北京的不知要美好多少,没有沙尘暴,没有倒春寒,只有无限的暖风熏得夜人醉。她在这惬意的空气里,两杯红酒入口,温柔黯淡的灯光迷离了双眼,几乎真的要醉了。   但她不能醉,因为今晚她要出手了。   这是间名叫“温韵”的酒吧,是极少数她认为真正上品味的夜店。酒吧本身的装饰并没有太多可圈可点之处,在外行人眼里看来可以说相当简约,但它位处环市路酒吧街外围的一条清幽巷子里,闹中取静,近来颇受一些雅士的青睐,在他们看来,“温韵”的装潢妙就妙在一个“简”字,简而不陋:灯具器皿不华丽,但都是欧洲名牌;陈列摆设的装饰品不堆砌,但每一件都有来历有背景,不求数量,偏重质量。比如她桌上的那座小烛台,据说是二十世纪初广州法租界里某位上校家里流传出来的。这说法固然无从考证,却给这精美但远谈不上夺目的烛台增了几分身价。   她独自坐着酌酒。若换作在别的俗世酒吧,早就会有孤男上来搭讪;在温韵,虽然同样有人抛来青眼和微笑,见她不接招,也就点到为止。她到酒吧来,当然不是做实习修女,要搁在别日,说不定也就顺水推舟,欢娱一夜。   今晚她在等人。   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一圈。她看过他网上的照片,曾是一头浓密黑发,现在他头发剪短了很多,比板寸还短一点;以前照片上的他有种故作深沉和故作忧郁的眼神,眼前的他浑身散发着没有一丝造作的落寞。   他叫秦淮,畅销书作家。   她在网络和那兰的嘴里,了解到关于秦淮的一切:这是一个极有女人缘的家伙,曾经风流到口碑不堪,但那些都是假象,他骨子里深情无比。想到那兰,她冷笑。她恰巧和秦淮异曲同工,是个极有男人缘的女子,自信对异性的了解,远甚那兰这个一直在象牙塔里守身如玉的小龙女:没有哪个男人的风流和好色是假象,所谓骨子里的深情,无非是那兰的一厢情愿,自以为对他有多了解。   那兰,你还不相信吗?让我试一试,你就知道了。   瞧,他那双桃花眼瞟过来了。她在心里笑,脸上却凝重,甚至带点哀愁,恰到好处,只要不像怨妇就好了。她没有上前去搭话,她知道秦淮迟早会注意到她,会来和她说话,她有这个自信。   她是穆欣宜。   一年多前在长白山麓的一个雪场,欣宜和那兰结“缘”。穆欣宜为了独占令她心仪的罗立凡,杀了罗立凡的妻子、那兰的表姐成露,自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那兰看穿,几乎被逼死在雪山间。好在她的体质好,生存能力过人,最终还是从冰天雪地间走了出来,回到了纸醉金迷的都市。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在雪场上撒野,在都市里寻欢。   十四个月过去了,她至今还会经常想起罗立凡,那个唯一让她真正动心过的男子。她至今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偏偏爱上了那样一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的精明能干,或许是因为他的自信,或许是因为和自己一样的执拗。当初他追自己的时候,真是费尽心机,自己才会不介意成露的存在,甘心和他共钻情网——毋庸置疑,只会发大小姐脾气和耍小心眼的成露远远配不上罗立凡,但世界不就是这么一个不公正的竞技场吗?   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理解,究竟是谁杀了罗立凡。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兰毁了她的生活,让她成了逃犯,只能在远离北京的夜色下逡巡。所以,她用一年的时间让生活略略稳定后,就开始酝酿对那兰的报复。   说实话,到江京去偷偷把那兰杀了,是最简单易行的报复,也是最没有快感、最没有品位、最不解恨的报复。真正高水准的报复,是要将那兰折磨得生不如死。   所以她将目标锁定在秦淮身上。   此刻,她离计划的成功已经很接近了。秦淮瞟过来一眼,就是在为他自己订下死亡的约会。   千万别以为我的计划就是杀了秦淮,那就又落入俗套了,又太简单了。   这一个月来,欣宜从近距离、远距离一直在观察秦淮,从未见他对任何一个女子主动搭讪过。无论在酒吧还是餐馆,有些女孩认出他来,主动投怀,也都被他一笑敷衍开。看得出来他努力在洁身自好,估计是怕有更多沾染上他的女子惨遭不幸,不是说“一见秦淮误终身”吗?他的亡妻、宁雨欣、那兰,有一个好结果吗?或许,他真的还对那兰有份真情,谁知道呢。   就在她故意将眼光放回酒杯上时,秦淮走了过来。   以为自己早过了少女初怀春的年纪,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但秦淮的靠近,还是让她心跳加速。   “能坐坐吗?”秦淮问。   欣宜微笑点头:“当然可以,后果自负哦。”   秦淮问:“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有别的意思,我觉得对你已经有所了解,才会放心找你说话……”   欣宜脸色微变:“你了解我什么?”   秦淮仿佛没看见欣宜慌张的神色,伸出食指,蘸了点红酒,在桌上写了一竖一横,一个字母L,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温韵是个什么类型的酒吧,你不会不知道。”   欣宜点头:“当然知道,才会来。”   “失恋了?”秦淮赤裸裸的表白方式果然名不虚传。   “关你什么事?”欣宜皱眉,将杯中酒喝下一半,心里在苦笑,她不但失恋了,而且永远失去了恋人,恋人的生命已化为冰雪。“既然你说了解我,肯定应该知道:我就算需要抚慰,也不会找你。”   秦淮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反带了歉仄说:“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快人快语的爽气人。所以我挺自责的:前几次在这里见到你们,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提醒你,和你交往的那个女孩,虽然很酷,但不是很认真的那种——你肯定来广州不久吧,那女孩口碑一直有些问题,只有新来的会上当。”   “你一个大男人,还挺鸡婆的。”欣宜眉皱得更紧。   温韵酒吧的确是个极不公开的同性酒吧,与众不同之处在于男女兼容并蓄,因为不设K厅,不放舞曲,来这里都是找情调的。欣宜过去几次到这里来,特意找了位“口碑有些问题”的靓女,这是特殊的设计,秦淮果然入彀。   秦淮说:“我当初犹豫,就是怕你认为我太八卦。现在告诉你,显然又太晚了,总算明白什么叫两难。”   “你不会以为,我落单了,你就有什么机会了吧?嗯……你好像真的从来只是一个人来呢,是不是专门来钓我这样的,失恋痛苦中,情绪不稳定中的……”   秦淮又点了杯“酒”,欣宜早注意到,秦淮其实滴酒不沾,他的“酒”,不过是果汁或可乐:“我如果想要声色犬马,就不会到温韵这样的地方来,到这里来,就是想避开男女之事……但钓鱼的说法并没有错……”秦淮长长叹了一声,面色一片阴晴纷杂。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到江京昭阳湖的那个古老传说,蓑衣人钓命,钓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钓走了他终生的幸福?“我是来钓你……你这类人的。我觉得你……就像多年前的那首歌唱的,你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欣宜在心里继续苦笑,我当然是有故事的人,过去这一年半载,苦情、凶杀、逃亡,太多令人心碎的故事、震撼的故事,一定比你在写字间里凭空编造的精彩。她故作惊讶:“你……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我认识你吗?”   秦淮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认识你。”   “是不是我现在有些过敏了,被你这么一吓,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欣宜用无形的手拉着秦淮进入角色。   秦淮说:“我是个写小说的,三流的那种,没什么灵感,自己的故事都写完了,所以希望听别人的故事。如果你不介意分享,我感激不尽。”   很好的借口。欣宜知道秦淮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无论如何,她的设计成功了,她引起了秦淮的主意,让他产生了和自己交流的欲望,接下来,就看自己如何掌控局面了。她带着掩不住的愤怒说:“你要用我的隐私为你赚钱?您老的道德底线还真是深不可测!”   “我只是很诚实,提前告诉你,我们之后的交谈内容有可能启发出小说。你急切希望找人倾诉,我愿意聆听,不问你收费,已经算是很公益了。更何况……”他将刚端来的可乐一口饮尽,“我也有一肚子的酸楚要找人倾诉,早该说出来了,但我一直憋着、忍着,直到今天终于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没机会说了。所以,咱们说好,一醉方休,彼此都交心,你看怎么样?”   “我看你这个人不但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欣宜摇头叹道。“我虽然喝了酒,还没有糊涂到跟陌生人交心谈隐私的地步。而你这个口口声声一醉方休的人,却在喝可乐,你当我真那么二啊?”   秦淮说:“我对酒精过敏,一口就醉,你要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病历。你要不和我聊,没关系,我这就走开,走之前我只问你一句话:那些心里说不完道不尽偏偏又难以启齿的话,是讲给熟人、亲人、爱人听好呢,还是讲给陌生人听好呢?”   欣宜沉默了,呷着半酸不甜的红酒,细细咀嚼着秦淮的话。一对绝美的女子相拥而至,在他们相邻的桌边坐下,红烛下深情对望,侃侃而谈,声音轻柔如小燕呢喃。欣宜投去艳羡目光,二女回望过来,似乎在问:这对男女是怎么回事?走错门了吧。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请问这位陌生人,”欣宜终于被说服了,问秦淮,“我们应该在哪儿谈呢?”   秦淮的公寓里,千言万语的废话已经结束,到了关键的时刻。欣宜看着床上面红耳赤的秦淮,莞尔一笑,开始轻解罗衫。她本来设计了多种放倒秦淮的办法,蒙汗药、麻醉药、春药,现在看来都没“必药”了。两个陌生人交心谈过往的伤心事,谈到最后,几乎成了莫逆。欣宜前世做药品销售的业绩辉煌并非偶然,她可以在任何场合和任何人立刻成为挚友深交,这点连那兰都领教过。适才,欣宜“醉醺醺”说:“既然我们都翻出心底了,就喝一杯吧,不是要一醉方休吗?喝完这杯,你醉你的,我本来就醉得不行了,但还可以出门打的,你就不用送了。”秦淮初时还有些犹豫,但想到欣宜一个刚失恋的拉拉,还能怎样,就说:“好吧,喝了我就醉了,你要觉得太晚不方便,就在隔壁房间里睡吧,那是我妹妹的房间,她在一个特殊的医院里接受治疗,有时候会回来住。”   然后他就喝了,醉了。   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刚才秦淮还用它做笔记记录欣宜的“故事”,此刻电脑上带的摄像头打开,欣宜调整了角度,冲着镜头微笑,效果完美。   她拾起电脑边秦淮的手机,找到了那兰的号码。她准备发给那兰一条短信,让那兰上QQ找秦淮,接通视频,她会为那兰直播自己和秦淮的激情实况,到最后高潮时,她会将枕头蒙住秦淮的头脸,直到他再无生机。   她在雪山小屋没有做成功的事,终会有一次新的机会。她会确保秦淮不再醒来,确保那兰伤心一世。   这才是终极的报复。   为了试验秦淮是否已经完全进入任人摆布的状态,欣宜骑在他身上,将他的两条胳膊向上朝床头翻去,做出强暴的架势。那兰妹妹,欣赏一下吧!   秦淮果然已烂醉如泥,胳膊被欣宜扳过去,敲在枕边的硬物上,却毫无反应。枕边的硬物是一本《图解华严经》,穆欣宜略带好奇地拿起来翻看,冷笑想:“佛教初级入门读物。难怪整天往基友的店里跑,原来是真的要放弃男欢女爱了。我成全你。”她翻到书中夹着的一个公函信封,“广州花都法云寺”,“秦淮居士收”。   她忍不住抽出信笺,打印的寥寥数行,读罢,她大惊。   这是一份通知,法云寺已经正式接收秦淮为佛门弟子,定于3月27日剃度,就在两日之后。   难怪秦淮忍不住要将俗世尘缘的辛酸故事倒给陌生人听,因为两日后,他就与这些故事无关了!   于是,欣宜有了另一个想法,“奸杀”秦淮的时间可以推迟,对那兰的报复将继续慢性地进行,钝刀子割肉,不亦乐乎。   她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和满足,急欲与人分享,于是拨通了那兰的手机,听见了那兰颤巍巍楚楚可怜的一声“喂”,心几乎要化了,但她微笑着,一语不发。 9.奇才断案   巴渝生看着那兰双眼下的黑圈,歉声说:“昨晚没睡好?因为米治文那个字?”从米治文提起那兰的名字起,他就觉得将那兰卷入这旧案的调查极为不妥,偏偏又别无选择。   那兰摇头:“不是,完全不是。”她很想说,我收到了秦淮的电话。如果巴渝生再关切地问一句,她真的会讲出来。但这时另一位叫王彤的警官走进巴渝生的办公室,回手带上了门,讲述烦恼实情的机会稍纵即逝。   “我们局的技术人员也暂时拿那个字没什么办法,”巴渝生很快进入正题,“我们去请教了国内几位古文字专家,想法理论倒有不少,但莫衷一是,也看不出和断指案是否相关,今后几天里我们会有针对性地探索一下。”   那兰说:“我也只好让米大师失望了,我除了可以进一步确定他精神病症状很严重,也没有想出来那个字怎么可以带我们找到断指案的第一位受害者。”不知为什么,提到精神病症状,她又想起了秦淮的那个无言电话。他想干什么?有精神异常吗?还是想把我折磨成神经衰弱?   王彤将一个文件夹交给了巴渝生,说:“资料都在这里了,我又仔细检查过一遍,没有任何问题。”   巴渝生正欲开口,却发现了那兰目光中的茫然,等了一小会儿,他轻轻叫了声:“那兰。”那兰怔了怔,知道自己在走神,咬着嘴唇嘟囔说:“抱歉,我神游回来了。”   “我想请你拿着米治文写的那个字,去见一个人。至于他是谁,我先给你讲个真实的案例吧。记不记得‘五尸案’结束后,我报告都没写完,又投入一个轰动的大案里?”   那兰想了片刻:“那时候我回老家休息了两周……想起来了,‘万筑集团’的一位高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割腕自杀。”   “死者的太太一口咬定他不是自杀,但又没有别的证据;乍一看,这位夫人的可信度并不高,信息量也成问题。”   那兰完全想起来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包养了至少三位小三……四、五……无穷尽也。”   “现场没有任何搏斗挣扎的迹象,但有一封短短的绝命书,说自己盗用公司款项炒房炒地用力过猛,欠资过多,已到了无法周转的境地,愧对集团老总和员工云云。信是手写亲笔信,笔迹专家验对无误,信尾甚至盖了他的印章。这印章一直锁在他家中保险柜里,连死者的太太也没办法拿到,这更证实了自杀的真实性。”   那兰想了想说:“无论是正确的笔迹,还是独一无二的印章,都不能完全说明自杀。死者可能是在高压逼迫下做了这些违心的事。”   “不能排除,但也无法往谋杀上立案。我也正是存着这份怀疑,迟迟没有将这个案子作为自杀来定论。”   那兰又想起了一些细节:“听说,你因此受到不少压力——万筑集团手眼通天,他们希望尽快以自杀结案,减少负面影响和更多的牵连。”   巴渝生不置可否,看一眼那兰,目光仿佛在问:“这又是听了谁的闲言碎语?”嘴上说:“大家都知道我的臭毛病,不会轻易让一件存有疑问的案子草草了结,所以局里上下也奈何我不得。长话短说吧,就在案件线索逐渐稀少的时候,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不是email,不是短信,而是一封手写的信件。发信人说,他是位爱钻研的人,一直敬重江京警方的出色工作,从媒体上听说万筑老总自杀谜案和笔迹、印章有关,愿为破案贡献一些技术力量。”   “我带着那封遗书,找到了神秘的志愿者。他对这封信做了两个小时的分析后,我就信心十足地将此案作为谋杀案来重点处理,同时有了嫌疑犯的目标。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那兰点头称奇:“你们揪出了一家利用万筑集团和这位老总洗钱的非法集资公司,好像是叫……旺江置业的,对不对?他们将所有资金撤离江京、逃亡新西兰前,将这位老总灭口。信是在胁迫下写的——老总有一个太太、两个孩子、三个情妇,需要以自己生命担待的太多,只好照做了。你揭秘吧,绝命书里有什么样的线索?”   巴渝生微笑说:“先让我夸一句,这个人的确是奇才。”   “认识你这么久,头一次听你夸人奇才,那人一定是奇才。”那兰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的好奇心膨胀。   “他拿过那封绝命书,说,可能要把你晾一阵子了,然后低头一字一字地读。当然,这样的细读,我们局里的技术人员也做了,只是没发现任何蹊跷。然后他把那张纸竖起来、上下翻转过来反着读,最后,又拿出一根木尺,横的、竖的、斜向的,遮住一部分的字来读。过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说:‘你手里是一桩谋杀命案,嫌疑犯也有了。’他用铅笔,在绝命信的第一行里圈了一个‘我’字,然后在第二行,‘我’字的斜下方,圈了一个‘被’字;第三行,在那个‘被’字的斜下方,圈出一个‘害’字。”巴渝生抬眼看那兰。   “‘我被害!’”那兰轻叫。“这位老总居然能在被迫写的绝命书里留下密码,算是很聪明了。”   巴渝生笑说:“事后诸葛亮一下,那位老总清华毕业,三十五岁不到就做到万筑集团的最高层,据说业余还写写诗、开发个小游戏软件什么的,智商应该不低。”   那兰微微一惊:“莫非,那位读信的奇才,是‘事前诸葛亮’,坚信死者在信中留下密码?”   “所以说是‘奇才’!他和我联系之前,就研究了死者的背景,甚至研究了死者的诗作和小游戏软件的设定,得出两条重要结论:第一条,和死者夫人坚持的一样,从个性看,自杀的可能性极小。死者是那种喜欢风险激流的人,在二十八岁和三十一岁的时候,两次都是千金散尽地惨败,有一次也差点儿被公诉,但他两次都败而不倒,东山再起。第二条,死者是那种超高智商型的人,知道自己死路一条的时候,不会轻易就范,不会让凶手舒服,所以绝命书里埋藏信息的可能性极大。”   那兰说:“你继续说吧,‘我被害’后面还有什么内容?”   “接下来圈出的两个字,一个是‘王’字,一个是‘江’字。”   “‘王江’?‘旺江’?!用谐音也很妙,如果直接写出‘旺’字,一定会被凶手看出来……不过,再想想,绝命书里带‘王’字的可能性也不大呢,除非提到某某姓王的人。”   巴渝生又现微笑:“这就是死者的高智商之处,也是奇才的奇才之处!你说得对,其实这封信通篇并没有‘王’字。我给你提示一下,圈出‘王’字的那句话是这样的:‘到现在我已经走投无路。’”   那兰略一思量:“‘现’字拆开后的王字旁!”   “在那位‘奇才’面前,千万不要这么说,应该是‘玉字旁’。”   那兰翻了翻白眼:“做这样的手脚,他怎么想得出来!”   “更绝的是,那位志愿者怎么看得出来!”巴渝生微微摇头,仿佛至今不敢相信,“其实仔细看,死者的字迹通篇都很工整秀气,唯独这个‘现’字,左边的‘王’和右边的‘见’,分得有那么一点点开。奇才说,这个可疑的‘王’字,其实是他的真正切入点,读出了斜向分布的‘我被害王江’五个字。”   “然后你们仔细查了和被害人及万筑集团相关的‘王江’,除了要排除一堆叫‘王江’的市民,还有那个匆匆转移资产到海外的‘旺江置业’,从旺江置业入手,破了案?”那兰觉得自己说起来轻松,其实破案过程只怕没那么一帆风顺。   果然,巴渝生说:“其实还远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是奇才帮我们找到了另一个重要线索,我们很可能慢了一步,让旺江置业这条鳄鱼漏网。”那兰发现,今天巴渝生说话有意吞吞吐吐,大概是老师瘾又犯了。   “我成全你一回吧,巴老师,”那兰微笑道,“另一个线索,你刚才提过,又没有再说到的,是那方印章。”   巴渝生说:“不敢不敢,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禁止你叫我老师了。猜测倒是对的,线索是那方印章。我将印章拿给奇才高人,他在纸上盖了一章,用来和绝命书上的印章核对。”   那兰被一个突发的念头触动:“这么一说,真的好像是有些蹊跷呢。印章是锁在死者家中保险柜里,而死者是在办公室里割腕……这好像只能说明是事先安排好的自杀,死者在家中写了遗书,盖了章,再到办公室里自杀,以免豪宅成凶宅。”   “这是为什么最初刑侦人员将这个案子定为自杀,很顺理成章。”巴渝生说,“那位奇才显然不苟同,他让我们收集了死者其他文件上的印章原本,自己又在不同的纸上盖了足有十几个印,逐一和遗书上的对比,甚至用上了放大镜,猜猜他最后说什么?”   那兰微笑着装糊涂:“‘果然有蹊跷!’”   “‘果然一模一样!’”   那兰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他是说,果然,看上去一模一样?”   巴渝生点头:“我们局的技术人员得出同样结论,遗书上的就是保险柜里的印章。但奇才说,这图章看上去一模一样,但不是同一个印章印出来的!一般来说,鉴别两个图章的区别,我们会去仔细看印章上的每个字,笔画、刀工,是否一致。那位老兄却研究了字外的学问。话说那枚章,因为是死者的私家印章,用的是相对少见的阴刻。”   “你是说,印出来后,字是白色,背景是红色的那种?”   “对,那位高人指着绝命书上印章红色的背景说,你看看这儿,再看看原版图章的背景部分。我看了看,没区别呀,只是一片红。他取过放大镜,说你再看。我挤眉弄眼看了半天,才发现绝命书上的印章的红色背景上有一处颜色略浅,也就是两三个毫米见方的大小,不仔细看,绝对很难看出。而正版印章敲出的图章上,红色却很均匀。高人说:你看绝命书上的印章,别的地方颜色都很匀实,说明盖章者用力是均匀的,但为什么会有这处不易察觉的失色呢?说明用来刻章的石料不纯,有杂质,杂质的硬度和石料本身有区别,蘸上印泥后,印出的效果、颜色深浅就会有不同。他举着死者的印章说,这是如假包换的高档寿山石——田黄,石质非常纯,只要盖章用力均匀,绝不会出现颜色的落失。所以结论就出来了,有人仿制了一枚死者的印章,盖在绝命书上。作为只用一次的仿制品,当然没有必要耗费珍品石材,所以用来做假印章的石质不纯,才会留下这个线索。”   那兰想了想,说:“逼杀死者的人显然将一切策划在老总的办公室里,为了速战速决,为了用印章加强绝命书的真实性,他们事先仿制了一枚印章,省去到死者家中开启保险柜的麻烦。谁知却画蛇添足。”   “话说回来,如果没有那位志愿者,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所以也还不得不佩服犯罪分子的狡诈。”巴渝生总是那么实事求是。   “接下来的事,我猜猜。”那兰说,“能将那印章仿制得惟妙惟肖的,扳着手指头应该也能数出来,志愿者给了你们几个候选人,你们逐一突破,查出了‘旺江集团’和相应的凶手。”   巴渝生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那位志愿者说,篆刻手艺到这等高明程度的人往往清高守法,不会擅自答应仿制私家印章。所以真正他认为可能品行猥琐贪财的,也就是两三个候选人。我们很快找到了仿制者,那家伙先是努力抵赖,后来架不住我们的审讯攻势,招认了,并说客户是通过他小舅子辗转介绍来的。我们顺藤摸瓜,抓出了‘旺江集团’尚未来得及逃出境的主谋。”   那兰无语,在心里又感叹一阵。巴渝生静静等了一会儿,那兰终于说:“这样的高人,怎么能不见!可是我不是搞刑侦的,你为什么要我跟着一起去?”   巴渝生说:“我没有请你一起去,我说的是你一个人去。”   那兰一愣,回忆一下,巴渝生刚才的确是这么说的。“我一个人去?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立刻想起米治文那句“只有你能解这个谜”的诡话。于是她改口问:“我可以去,但为什么你不能去?为什么他不能到你们局里来一趟?”那兰又想起来,刚才巴渝生也是说,上回他是登门求助的。   “这位高人有一个特殊的……情况。他不能出门,也不能见众多外人……准确说,一次只能见一个人。这是他的规矩。”   “不能出门?又不能见外人?哪有这样的事……”那兰随口说出,但立刻知道,这世界、和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远非如此简单的逻辑。   巴渝生笑而不言,脸上一丝“我还以为你是专家”的揶揄。那兰索性道破:“我研究生才读了两年不到,可谈不上是什么专家!莫非……莫非他有‘广场恐惧症’?”   “高明的诊断!”巴渝生赞许。   “得到了很多提示的猜测而已。你差点儿都将谜底告诉我了!不过,真要确诊‘广场恐惧症’,我这样的江湖郎中可没发言权。”那兰说。   “游书亮这样的郎中算不算有发言权?”游书亮是江京精神病学首屈一指的专家。   “游书亮?哇,那是一锤定音了。”那兰又一怔,“你看来刨过这位奇才高人的老底?”   巴渝生正色说:“不挖老底,怎么敢去请教他如此机密、和案情如此密切相关的问题?他本人背景很干净,家庭情况也很简单……”   “你一定要我一个人去?”那兰再问。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去。但或者你、或者我,只能一个人去。”   那兰踌躇片刻,说:“好,就听米大师的话一次,我去,去解这个只有我能解开的字谜。” 10.顾庐多谜   巴渝生提到的那位奇人名叫楚怀山,住在文园区音乐学院附中家属区的一座两层小楼里。那兰下了出租车,走在细雨梳洗下绿意盎然的小区,感叹这真是大都市里闹中取静的无上地段,揣测这位高人要不就是音乐学院附中资深的教工,要不就是有万金家财,才能住在这等佳境。   85号,这是巴渝生给她的门牌号码。小楼那比较罕见的鲜亮橙色外墙似乎粉刷过不久,但从台阶的磨砖和檐角一处新漆未能遮掩住的斑驳,那兰猜这是那种老式洋楼,并非寻常的旧公房。她再揣测一下,能住这样的独户小楼,如果楚怀山和音乐学院有渊源,那也是高层的关联。   揿响门铃,门内脚步声响起,是下楼梯的鞋声。   脚步停在门后,猫眼观人。   那兰微笑,耐心地等。   门开了,却只开了一缝。   那兰继续等了一阵,等着开门人的询问或者致欢迎辞,但足足一分钟过去,门没有大开,也没有人现身。   “楚老师!”那兰提声呼叫。   没有回答。   那兰又静静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她的极限,她叫了声:“楚老师,我进来了!”在门垫上仔仔细细将鞋底水蹭净,推门而入。   门后是空的门廊,唯一接待她的,是门廊两侧墙上挂着的吊兰。   刚才分明听见脚步声,到门廊后,就消失了。仿佛脚步声的主人,突然散在淡淡的兰花香氛中。   “楚老师!”那兰又叫了一声。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向右有间屋子,从门廊站立处,那兰可窥一角,入眼是一台红木的茶具柜,精致的陶瓷错落。从地砖看,像是厨房。   向前三五步,就是楼梯口。最底层的梯阶下,摆放着两双绣花布拖鞋,看大小花样,一双是男式,一双是女式。男式鞋是青布面,上绣水墨峻岭,山下有江,水中渔船一叶;女式鞋是淡紫色,上绣水墨兰花。   那兰略略一怔,在门廊口脱下皮鞋,走上前,穿入那女式的拖鞋。温软的感觉,如踏在云端。   轻轻走在楼梯上,脚下是细细的吱呀响,仿佛在告诉她,这楼梯也到了古稀之年,朱褐色的楼梯扶手写满陈迹,着手却光滑而无磨砺感。   越往上走,早先在门廊里就洋溢的兰花香气也越来越明显——兰花的芬芳,不是越多就越浓重,而是越多就有更馥郁的清新之气,越令人心神俱宁的恬淡愉悦。那兰忽然觉得,刚才初至陌生之地的一点点紧张,已经化尽。   楼上有三间屋子,但只有一间开着门。那兰在半开的门上轻敲,无人应,放纵自己向屋中探视:第一个印象,这明显是间书房……或者画室……或者琴房。居中一张长桌,摆放着一个笔架,架上垂着大小不一的七八支毛笔。笔架边是一方砚台和一摞宣纸。桌子的另一侧立着几块印石,一只木盒开着,让三根粗细不同的篆刻刀斜倚着。书桌的不远处,坐落着两盆看上去尚未完成的根雕。一边墙角摆放着一个琴架,一把古琴横着,边上竖立的置琴架上固定着一把大提琴,琴边靠着一把圆号。琴架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根洞箫,一根黑管。   书房的一壁是连到天花板的书柜,放满了各色书籍。那兰目光所至,《陕西民间剪纸大全》、《线性代数》、《江京海洋生物研究所年鉴》、《多情剑客无情剑》、《Data Mining, Inference,and Predictions》,大概是天下最杂的书籍收藏。   然后那兰看见了她。   那是一幅画。走近看,是一幅油画,占了书柜的一格。画上倾国倾城的女子,天然的惊艳,没有一丝粉饰,雪白宽边的太阳帽,洋红色的连衣裙,看样式,是上个世纪的,70、80年代?   将那兰的目光如磁石般牢牢钉在画布上的,是那女子眼中的淡淡忧伤。   “她是我妈妈。”   那兰被身后的声音一惊,回首。一位瘦高的男子,一双和画中女子同样带着淡淡忧伤的双眼。   “我照着,我妈妈以前,一张照片,画的,见笑了。”他说。   “抱歉,我并不是想偷看……不管怎么样,我很不礼貌……”那兰不知该怎么解说。   “应该抱歉的,是我,是我不礼貌,在先,没有迎接客人,招呼客人。”那人走上前几步。微卷的黑发,苍白的脸,俊秀清瘦。那兰心头一动。   记得那年初见秦淮,也曾那样心头一动,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在这个当儿突然想到秦淮,那兰觉得自己很无辜:短暂的恋情无疾而终,秦淮远走岭南,疗治枪伤和心伤,但将近两年过去,除了一些第三方传来的道听途说,再无音信。她发去的几封问候电子邮件,像是投入了垃圾信箱。她有足够的自尊,不去“人肉”秦淮的去踪,只知道这段时间里,除了《锁命湖》按时出版,这位高产作家长久没有新作面世。   直到昨晚那突然来的无声电话。   她更无辜地想到了谷伊扬,那段感情在雪山间的艰险中几乎失而复得,但他终究为保护自己丧身。这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趋势,和自己相恋过的人都会以各种姿态离开?   留下我注定孤独。   “你是那兰?”苍白的青年轻声问。他的声音柔和低沉,也带一点点忧伤,像大提琴轻咽。   那兰发现自己走神,脸微热,点头说:“是我……我是来找楚老师。”   “巴队长,早上给我,留言,说你、或者他,会来找我。”那人指着书桌前唯一的一把椅子,“请坐。”   那兰微惊:“您就是楚老师!”又觉得自己傻傻的。据巴渝生说,楚怀山有“广场恐惧症”,一次只能接待一个客人,当然不会是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这个人不是楚怀山,又会是谁?她不曾向巴渝生打听楚怀山的年龄相貌,只是在下意识里,想象他是个蓄着一柳山羊胡的中年人、甚至老年人,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楚怀山显然看出了那兰的心思,微笑道:“我的名字,老气横秋,蒙蔽大家了。上回有人找我,见面说:‘我想见你的楚老师。’”   那兰也笑:“不好意思,是我的先入为主在作怪,更不好意思,没有等您招呼,就穿了拖鞋上来。很冒昧……希望我至少穿对了拖鞋。”那兰注意到,楚怀山脚上的拖鞋,青布面,上面是一只麻雀样的小鸟。   这是什么寓意?   她的目光显然没有逃脱奇才的审视,楚怀山问:“在猜,为什么,是只小鸟?”   那兰注意到楚怀山说话,句子都很短。她说:“明人面前不撒谎,我的确是在琢磨这个来着……不知道您这儿有多少双布鞋,显然,放在楼梯口的两双,是特地为我和巴渝生准备的。因为您知道巴队长稍后可能也会来拜访……男式的布鞋面儿上,山水一色,巴山渝水,大概是暗指巴渝生的名字;女式的鞋面儿上,是兰花,我自作多情一下,是呼应我名字中的‘兰’字吧……”她还有一句话,想说,却没说出来。   楚怀山微笑:“巴队长夸你,极具洞察力,一点不夸张。”   “要我转达巴队长是怎么盛赞您的吗?”那兰也微笑,忽然觉得和这位奇才对话,其实很放松,一点没有在某些自命的高人面前的逼仄感——她研究生读了快两年,学术界里的自命高人俯仰皆是。   楚怀山摆手:“免了,免了。您字也免吧。”   “所以我猜布鞋上的小鸟,也有意味。”那兰回归“正题”。   “你的猜测是……”   那兰犹豫了一下:“没有什么头绪。”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楚怀山的声音微微降温。   好犀利的一个人!那兰抬眼正视楚怀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来之前,巴队长解释过,为什么你只能一次接待一个客人。”   楚怀山的脸色是不是更苍白了?“所以小鸟,和我的病有关?”   “这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是你的向往。你不爱拥挤嘈杂的地方,独守小楼,但内心仍向往外面的世界,不想做笼中鸟,更希望自己能放飞……”   “江大心理系,高材生,不是徒有虚名。”楚怀山又恢复了平静温和的面色,又露出了微笑。   那兰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口:“其实,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心理师,但可以帮你。”   楚怀山的身体微微一震,好像不习惯一个热心的建议:“江京,精神问题方面,最出色的,游书亮,给我治疗过,有收效,但离根治,很远。”   那兰想告诉他,治疗“广场恐惧症”这样的心理疾病,多高明的医师并不重要,关键是病人的决心和坚持。她还没来得及再劝,楚怀山忽然说:“茶来了。”   楚怀山手中空空。那兰一惊,侧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已经站了一位手托茶盘的中年女子。   原来楚怀山并非独居。   这一家两口人的出场,原来都是那么悄无声息的。   那兰几乎就要开口招呼:“伯母好。”因为那女子和油画上楚怀山的母亲有几分相像,相似的眉眼清秀。但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走向自己的这位女子少了一份画上的妩媚和举止间的温柔,更没有那份淡淡的忧伤。她的眼中,木然之外,还有一丝冷,一丝敌意。   “谢谢阿姨。”那兰接过茶盏,莞尔一笑,希望能化解冰雪。   徒劳。那女子的脸上保持僵硬。   那兰揣测,刚才下楼开门的一定是这位阿姨,她开门后就闪入了厨房烧水泡茶,或许是脚步声消失的缘由。那兰瞥一眼阿姨的双脚。没有拖鞋,只有一双白色的棉袜。   她的拖鞋呢?   楚怀山介绍说:“这是我四姨。我妈妈,去世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   说到“去世”二字,楚怀山淡淡的语调中是不是有种压抑的悲戚?会不会是早年丧母,使他失去了安全感,恶化成了恐惧症?他的父亲呢?好在他还有个亲人相陪。再事后诸葛亮一下,有“广场恐惧症”的人其实也害怕完全的幽居独处。他们的症结在于一种极度的缺乏安全感。   我可以帮你。   但谁能来帮我?   那兰忽然感觉自己和楚怀山其实同病相怜。早些时候在米治文身边,就是那种受威胁的感觉。回想自己的经历,父亲被害、大学毕业设计采访重刑犯、卷入“五尸案”、雪山遇险、“血巾断指案”。彈对邪恶的感知积累得愈多,会出现两个极端,或是越来越麻木,或是越来越敏感,不幸的是,我走在后者的路上。   “请问来意?”楚怀山再次打断那兰的思绪。   今天是怎么了?总是出神。   “帮我们解个谜。”那兰取出了米治文写天书的那张纸,“一个字谜。”既然巴渝生和他通过话,多少会和他讲到今天登门的来意。但那兰从巴渝生讲的故事里听出楚怀山对细节的重视,还是准备仔细叙说一遍。   楚怀山苍白的手接过,听那兰讲了“血巾断指案”以及和米治文的“亲密接触”。他摊开纸,盯着那个字,良久无语。   “米治文说,只有我,可以解开这个谜。”那兰想冷笑,却笑不出来,“但你看出来了,我丝毫没有头绪。”   “过分的谦虚……”   那兰轻叹:“好吧,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首先,这是米治文的一个游戏。和各种体育游戏、网络游戏一样,这个游戏也是由浅入深,让玩家略尝甜头后逐渐上瘾,否则,我会早早地放弃。”   楚怀山微笑:“看来,米治文,找对了玩家。”   那兰苦笑:“谢谢鼓励。所以说,这个字谜,应该不会很费脑筋……当然,在你的帮助下可能不会很难。米治文不难猜到,我会找高人求助。另一个想法是,既然说只有我能解这个谜,那么这个字的某些部分,可能和我直接有关。”   “你有,这样的思路,哪里还要,我这个,书呆子相助?”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入手!”   楚怀山说:“你已经道出,这个字,不会很难,某些部分,和你有关。解字谜,最简单的步骤,就是把,一个字,拆成,几个部分。既然,米治文自称,是造字的仓颉,那么最原始、最直接的造字,就是象形。”   那兰再去看那个字,沉吟:“要说象形,这最上面的部分像个‘人’字……”   楚怀山点头:“‘人’,或者进入的‘入’。这像是,通用新宋体里的,‘人’字,不过,在篆书,和其他,古文字中,这个,更像‘入’字。鉴于,发明这个字的人,是上古时代,仓颉公转世,我的,一己之见,更可能,是‘入’字。”   那兰说:“就算最上面的是‘入’字,那么中间这个呢?如果是象形,这像是什么呢?像是个‘田’字,或者‘井’字,或者‘开’字。最下面的部分倒是很直观,一个‘十’字。我怎么也难将它们放在一起,得出什么结论。”   “如果,你无法,得出结论,我也望字兴叹。”   那兰心头喊:“可是,你是奇才!?你应该无所不知的!”   好像是在刺激那兰,楚怀山说:“你肯定,不爱听这句话:我感觉,米治文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一定只有你,可以猜出,这个字谜。”   “可是……”   “这事儿,急不得。”楚怀山拿起书桌上的一把篆刻刀,轻轻吹了一下,仿佛刀尖仍沾着几粒石沫,未逃脱他的法眼,“巴队长一定,和你讲过,我和他,合作的,第一个案子,那个自杀假象的案子。”   那兰说:“很精彩的故事。”   “他一定说过,我花了很久,看那个印章。”   “我一直在等你拿出放大镜呢。”   楚怀山目光落在那兰脸上,满眼的笑意:“那次,我研究的对象,是个已知数,一个已经,印出来的图章;我甚至,先入为主,知道有人,在陷害,那位老总,所以,注意力,可以很集中。但今天,这个字,是个未知数。我们,不知道,米治文在设置,什么样的游戏。我对一个,呆头呆脑的,已知数印章,尚且做了一番,长时间的琢磨,你对这个,精心设计的,未知数新字,难道,不需要,更长时间的思考?要知道,这个字,虽然诚如你所言,是米治文游戏里,最初级的一步,但也绝不会,能一眼道破,否则,岂不是,显得大师的灵感,很平庸吗?”难得他“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一段话,那兰为他暗捏一把汗。   她蹙眉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回去到巴队长面前,好像不大好交差。”   “你就实话实说,说我这位,‘奇才高人’,其实,平庸至极。”   “你这样谦虚,他反会说你骄傲。”   楚怀山轻叹一声:“我这类人,总是有些,骄傲过头的。”   “要不我还是告诉他,耐心是美德。”那兰无奈地嘟囔。   “血巾断指案,会继续下去”,米治文的警告,又响在耳边。   望着那兰的身影在街角消失后,她冷冷地说:“她很危险。”   楚怀山沉默,只是眯起眼,看着四姨。   “大山,别这样看着我!”四姨斥道。“每次你被我说穿心事,就给我这不阴不阳的脸色!”   楚怀山还是一言不发。   “你准备和我冷战到底?那我就不顾忌了。你喜欢上她了,对不对?”   楚怀山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好一个激将法,我再不说话,你就会说,我是默认。”   四姨难以置信地摇头:“难道就这一面,你就……”   “所以连你自己,也觉得荒唐,对不对?其实,每次,你自以为,看穿我心事,都只是……自以为而已。”楚怀山叹。真相伤人。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她在这里,整整半个小时,你脸上几乎一直挂着微笑。而我,陪了你一生,还从没见过你脸上,曾有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和煦春风。”   楚怀山微微一震:“即便,你觉得,我有失常态,也不必,如此尖刻。”   四姨的胸口起伏不宁,良久才柔声说:“大山,你难道不懂,我是担心你的安全。这个女孩子,很危险。”   楚怀山盯着脚上布鞋面上的小鸟儿:“难道,就因为,她劝我,走出这座小楼?”   “不,是因为她本身。报纸上都有,你不会不知道她经历过的那些事儿……有些女子,天生就有危险紧紧跟随,和她亲近的人,都会不幸。”   “你也可以,用这句话,形容我妈。”楚怀山的脸上,恢复成平日的木然,裹着淡淡忧伤的木然。四姨,你的目的达到了。   “胡说!”四姨欲发作,楚怀山微微背过身去。她知道,这样的姿态做出来,再多说也是徒劳。   她紧闭嘴唇,转身无声地离开。走到楼梯口,楚怀山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又响起来:“你……为什么,脱了鞋?”   四姨只是稍一驻足,继续无声地下楼。她知道,楚怀山比谁都明白,为什么自己给那兰开门后,脱下了布拖鞋。   她需要让脚步声消失,这样可以悄悄地在暗处观察这个危险的女子。 11.土中伸出一只手   他躺在床上,身体一会儿像散了架一般毫无力道,一会儿又像被紧紧束缚般窒息疼痛,大概上帝随时会夺走他的生命。   真的有上帝、或者佛祖存在吗?如果真有,为什么偏偏对自己如此不公呢?为什么要从小、从自己最无辜的时刻起,就开始折磨他呢?所以上帝或佛祖不存在,至少不能担当那么多的盛誉,不能主宰那么多人的命运。   因此他要设计自己的游戏。   下一个目标已经选好,完美的、符合所有要求的目标。只要自己这口气能撑到那一天,一切就能继续按计划实行。   血巾断指案,会继续进行下去。   那兰在食堂打烊前的最后一刻买了饭,落座独享,脑子里满满的仍是米治文创造的那个古怪的字。间或,那个同样古怪的小楼和小楼的主人们也会冒出来。半天之内,就有太多的古怪。   楚怀山比想象中年轻了许多,和蔼,谦逊。他的奇特处在于万事的细致入微,一双拖鞋,也会生出许多讲究。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那位四姨。那兰不用和她更多交流,也能感觉出那份遮掩不住的敌意。为什么?母性的保护和妒意?好像我还没有流露出一丝意向,要和她的奇才外甥高山流水共知音吧?   她瞥一眼桌上安静的手机,昨晚后,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再没有闪起过。秦淮又在开什么拙劣的玩笑?   “兰妹妹,发什么呆呢?”一个女孩在那兰身边不邀而坐。这是个爱笑的女生,也许五官并非那么精致无瑕,但那永远浮在嘴角的笑意,为她增色无限。   陶子!   虽然只有几个小时没见面,那兰看见陶子的感觉,已是如隔三秋。和音乐学院小别墅楼里那两位古怪人物见过面后,陶子的到来是一种欣慰。   陶子是那兰的大学同窗,也是研究生的同窗。不学习的时候,两人仍是同窗——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两个人知心,已经到了你说出上句、我能接出下句的地步。这两年来,有些爱捉弄人的男生会往她们的邮箱里转发耽美小说,最初两人大怒,稍久,自诩脸皮已成百炼精钢,不再计较。   那兰说:“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在想念某人。”其实她主要在想某个字,但知道自己不这么说,陶子也会来刺激她。陶子不知多少次劝她,将秦淮从她生命里踢出去。但她做不到。和谷伊扬短暂重逢、那段旧情得而复失后,那兰自己也不知道,呆呆思念的时候,想的是谁。   陶子冷笑说:“你骗谁呀,如果真在想秦某人,你才不会说呢。”   知我者小陶子也。   “那我说实话吧,今天又见帅哥了。”那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将对米治文的恐惧一并说出来。陶子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希望最好的朋友卷入她生活中最危险的一面。但又觉得这个想法可笑:米治文是一截缚在病床上的朽木,究竟能有多危险呢?   血巾断指案,会继续下去!是毫无根据的恐吓,还是毫不婉转的预告?   陶子听那兰说完楚家小楼的见闻,吃饭的动作慢下来:“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广场恐惧症’都是后天的,不知道楚老先生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第一条,父母双亡,这样的孩子从小就会缺少安全感。”那兰想,自己的这份不安全感,是不是也源于父亲离奇被害呢?   陶子说:“至少有个宠爱他的四姨。”   “我想,谁也代替不了父母吧。”那兰更想说的是,小楼里最有趣的其实是那位四姨。   “第二条呢?”陶子问。   “这位高人童年时可能有过口吃。”那兰说,“没有太多根据,只是听他说话,用的都是短句,断句似乎也有些奇怪,有时候会断在不该断的地方。有口吃的孩子在学校里会被取笑,因而产生对外界社交场所的恐惧。”   陶子说:“你一下子讲到我的痛处了。今天去江医给那些孩子们上《心理学导论》,现在的同学们呀,态度恶劣得无以复加。”   那兰吃吃笑:“尤其看到你这个心理学美女教师,男同学看到了花瓶,女同学羡慕嫉妒恨,态度如何好法?”   下午轮到那兰在本系做助教,忙到五点半,正准备收拾离开办公室,手机响起来。   微微出乎那兰意料,是楚怀山。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想你……”   那兰脸一热,他怎么可以这样?!难道这奇才还是个多情奇才?   她随后才听懂,楚怀山其实说的是:“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想你,提到的那句话,米治文的话:只有你,可以解开,这个谜。”那兰苦笑,想起刚和陶子聊过,楚怀山说话短句多,有时候停顿断句不明之处,会让人误解。   “请接着说。”那兰知道,楚怀山一定有了思路,才会打电话来。   “既然只有,你能解的谜,那么这个字,特别之处,也一定,和你有关。这个字,上面是‘人’,或者‘入’,最底下是个十字,都很常见。唯一独特的,是中间部分。”   “有点像‘田’的那个字吗?”   “但肯定,不是‘田’字。”楚怀山听上去很自信,“古往今来,所有田字,写法都是,包口的。而这个,下面是,开放的,而且中间,有两根竖,更像‘册’的写法。”   “那又会是什么字?或者,根本就不是个字。”   “你有没有,种过庄稼?”   那兰觉得荒诞:“我是小镇姑娘,没有种过田。”   “但你一定,见过田地,对不对?”   “当然……但我听你刚才的意思,中间那部分肯定不是‘田’字。”   “听好了,”楚怀山此刻听上去像是位大叔,“现在,是‘只有你’的部分了。你认真回忆,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标志?可以是幅画,是座建筑,是个雕塑,总之,和中间部分,很相像的,很可能,在田里。”   “标志?在田里?”那兰自语,努力回忆着。隐隐约约,有些影像在她面前晃动,有些旧事浮上脑海。   她静静想了一阵,楚怀山没有出声,给她时间和安静,让她专心思考。再开口时,楚怀山说出了关键:“和死亡有关的——你要解的,这个谜,和‘血巾断指案’有关,和死亡有关。”   那兰忽然站了起来,刚才那些隐隐约约、飘忽不定的影像,似乎在刹那间联接在一起,通过死亡联接在了一起!   “我想起来了,中间这个部分的形象,我的确见过!”   “哦?”   那兰想起来,那年深陷“五尸案”中,自己在岭南一个郊外,找到了“岭南第一人”邝景晖的族墓。墓地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牌坊,写着“邝氏荫土”四个字。“一座牌坊!就是那个字的形状,而且是在田间……当然还和死亡有关,那牌坊在一片墓地门口!”   楚怀山又沉默了片刻:“的确像极了,最常见的,牌坊格局,三间四柱。米治文没说错,只有你解开了,这个谜。”   “解开了?”那兰一怔,随后渐渐领悟。   米治文的怪字,最上方是“入”,中间是只有那兰可以认出的牌坊,代表了田间的墓地。这说明倪凤英的下落,就在墓地之中,多半已“入墓”。   入土。消失的生命。   哪处墓地?   楚怀山还在沉默,那兰知道他要让自己得出结论,小心翼翼地问:“最底下的十字,是找到墓地的线索?那会是哪里?也许是某个墓地的名字?”   “‘血巾断指案’都发生在江京。”楚怀山继续在暗示。   “江京最主要的墓地是万国墓园,另外好像还有好多家比较新的墓园,都在五环之外,一个叫‘柏桥墓园’,还有是什么……”   “‘西山公墓’、‘永陵园’、‘忘川公墓’、‘梅鹤堂’……名字里都没有‘十’。”楚怀山虽然足不出户,但显然是个老江京,对墓园名如数家珍。   入、墓、十字?入土后的“十字”?   那兰脱口而出:“基督教!江京有没有基督教公墓?”   电话那头,楚怀山叹出一口气,带出无法捉摸的情绪,感慨?莫非他已经猜到?过了片刻,他说:“江京有一个,天主教公墓,在老天主教堂后面。文园区、和滨江区交界,离你们江大,不远。早先是租界区,当年,外国人死后,不愿尸体腐臭、漂洋过海,回乡下葬,就葬在那块墓地,当然,还包括,少数本地的,名流教徒……”   那兰已经坐回书桌前,开始上网搜索:江京天主教公墓,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半亩塘路一百五十三号。   真正的豁然开朗来临:像田又不是田字的,是亩字。田字上方的一点一横,也像个“入”字!   楚怀山继续说:“不过,那里,早就停止殡葬……”   那兰想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陪着他,迈出小楼的第一步。   他有足够的准备吗?第一次涉足户外,就是去一个墓地?   如果一切恐惧症都是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凭什么自己的陪伴,就能安抚他多年沉积的焦虑?一步步来吧。   她只说了声“谢谢”,就匆匆奔出办公室。   如果在电话里和楚怀山多聊几分钟,那兰会知道,江京市区内一共有五座天主教堂,其中圣母堂和江京圣若瑟主教座堂在文园区,而圣若瑟主教堂是江京唯一有公墓的教会。那兰在半亩塘路中段走下出租车,来到公墓的铁栏大门口,面对着一个曾经洁白、如今黯淡的汉白玉石十字架。   入、田、十;入、墓地、十;亩、十。无论这字的真正解法是什么,那兰已经离谜底极近。   铁门上着锁,如果再等片刻,等天色尽黑,或许可以翻门而过,但那兰没有天生的飞檐走壁的偏好,于是选择绕过街角,敲开了教堂的大门。   “开放的时间已经过了。”应门的修女柔声拒绝。她四十余岁的样子,满脸的恬淡。   “我……不是来做弥撒的。”那兰不知该怎么介绍,“只是想,看看你们教会的公墓。”   修女极好的耐性:“公墓已经三十年不葬人了,而且,已经被市里定为历史建筑保护场所,一般不对外开放……”   那兰的手机忽然闹起来,打断了她寻找借口的苦思。   又是楚怀山。   “突然想到,你可能,进不去那座公墓。”这时候的奇才,更像事后诸葛亮。   那兰轻叹,向修女歉仄一笑。修女笑回,掩上了门。   “你真是料事如神,早点告诉我多好?”   “才想到不久,真的。巴队长给你的,是错误印象,我是个,智商平平、情商低下的人。”过分的谦虚是什么来着?   那兰若有所悟:“但是,你既然打电话来,一定不只是来做检讨的?”   “听说过言辅德吗?语言的言。”   那兰对着手机摇头:“他能帮我开启公墓之门?”   “没错。言辅德,从一九六三年起,担任江京天主教区主教,直到一九九八年去世,去世后,就埋在公墓里。”看来修女刚才说的“三十年不葬人”之说,有待商榷。   “你要我冒充言辅德的亲人?”   “下回见到巴队长,猜猜我,会怎么夸你?”楚怀山的微笑似乎可以透过手机视频过来。“确切说,你要自称是,他的外孙女。言辅德只有,一个外孙女,九十年代末期,随父母,移民加拿大,和你年龄相仿。”   “你认为修女们会相信我信口开河?你是不是还能提供假证件?”那兰想象着自己再次吃闭门羹后的尴尬。   “不,你不是,信口开河。从现在起,你就是,肖华月,言辅德的外孙女。你不用出示证件,只要让修女,问一下,现在的主教,鲍广友,记不记得你,已故老主教的,外孙女,小月月,你吃过,鲍主教家,后院的枇杷。”   那兰听到“小月月”,立刻想起网上几乎已是百年前的那起公案,浑身一阵发冷:“这些二十年前的细节,您老是怎么知道的?”   “谁又会想到,二十年前的一份,《教友之声》,可以通过,市图书馆网站,远程登录浏览。鲍广友在,教会的地位,是言辅德,一手扶植。鲍家经常办,教友联谊,《教友之声》的通讯里,讲到,言辅德全家,都参加,小月月,当时五岁,已经会唱圣歌……这些我都,发给你……”   那兰再次敲开教堂大门,同样的修女,带着耐心略减的微笑。   “再冒昧打扰一下,”尽管谈不上胸有成竹,那兰的底气还是足了些,“您刚才说,这公墓,一般不对外开放,想必有特例。”   “如果墓主的亲属来扫墓,预约一下,我们会安排。”   “噢……预约……可是,来不及了,我明天的飞机,就要回加拿大了……”   “你是……”门口灯影下,修女淡淡的眉毛轻挑。   “我叫肖华月。我的外祖父言辅德葬在公墓里……”   甫降的暮色罩着尘封的墓园,那兰努力说服了修女不必陪来,独自穿行在一排排墓碑之间。   四百多个墓址,那兰在手电光照下一一看过。自从亲身经历了两起大案,度过了一连串惊心的夜晚后,那兰早养成了携带手电的习惯。   不出所料,墓碑上没有看见倪凤英的名字。“血巾断指案”的凶手显然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为自己的受害者竖碑立墓,将自己的罪行昭告天下。   这说明,断指案的凶手,骨子里并非是那种挑战权威、挑战公共法则的离经叛道人士。   而是个懦夫。   懦夫犯罪的目的,似乎也并非为了彰显自己的作案能力。所以他将三十年的罪孽都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但为什么,又留给世界血巾和断指?   看来,和所有系列杀人犯一样,他在试图表达什么。   想表达什么呢?   是不是,如果无人能解其意,血巾断指案就会如米治文所预言,继续下去?   在这一刻,那兰几乎可以否定米治文,否定他就是元凶。米治文更像个二三流演员,唯恐自己不够戏剧化。如果是他一手导演了断指案,很难想象他会三十年来压制住炫耀的冲动。但他又是怎么知道倪凤英的下落?他为什么指点自己到了这片墓地?   身边地下有数百架尸骨,哪具是倪凤英的?   那兰有些无望地环视着墓园:难道真要我掘地三尺?上帝也不会同意。   米治文也不会同意。大师真正的乐趣还在后面,他正焦急地等着我回去,所以不会把仓颉游戏的初级入门第一关设成国际奥数竞赛的难度。   要简单的思路。   那兰踱回公墓的铁栏门口,停在一面锈迹斑斑的铁牌前。那兰扬起手电,铁牌上嵌着一张印在塑料板上的墓园一览简图,显示着整个公墓的轮廓,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由两条十字交叉的方砖路简单地划分成上下左右四个部分。   那兰的目光停留在十字交叉的方砖路。   又见“十”字!   她快步向前走,走到了十字交叉的方砖路正中。她俯身,手电光照在路正中的那块方砖上——这也是整个墓园最正中的方砖。除了它特殊的位置以外,这块一尺见方的砖没有任何独特之处,和周围的邻居一样,砖面如老者的脸,因日久风霜而现出皱纹般的裂痕。   那兰从包里取出一把小刀——这又是她经历了两起大案后养成的“良好习惯”。小刀插入砖与砖的缝隙间,那里是尘土肆虐和新春润雨的交替而填塞的污泥、嫩草和青苔,如同人与人情感的隔阂。她挖出了泥、草和青苔,掀起了那块方砖。   奠基方砖的砂石已随岁月流失了大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抹去这些砂石,是被连绵细雨柔软的灰黑泥土。小刀被当做小铲,挖去三寸左右厚的泥土,停了下来。   土里现出一个小包。   手电光聚焦在一个浅绿为底,黄、蓝、绿相间的条格面尼龙钱包上,乍一看,很像国外的奢侈品牌巴宝莉的设计。那兰记得小时候在自家储藏室里“寻宝”,见到过母亲年轻时用过的这种尼龙包包。   同样见过的是尼龙钱包里的一张照片。   清丽无比的倪凤英俏立在清安江大桥前,微笑面对着无尽的青春。巴渝生给那兰的“功课”里,也有这张照片的复印件。此刻手电光下倪凤英的微笑也显得苍白,还能看出她眼中的一丝忧郁。   那丝忧郁,是不是有几分熟悉?不知为什么,那兰想到了楚怀山母亲的画像。   不知是不是因为蹲得久了,那兰觉得一阵晕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细雨飘入眼,那兰的双目湿润模糊。   倪凤英早已离世——这远非新近冒出来的想法,但那兰还是觉得无法承受。尤其她想到,远逝的倪凤英,和自己近在咫尺。   她深呼吸,用嘴衔着手电,小刀和手齐用,又挖下去半尺左右。这时她可以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她甚至可以听见修女的惊呼:“你在干嘛?”   她停下手,不是因为修女的喝止。   手电光下,泥土中显露出几根细小的白骨。   是手指的骨头。   她仿佛能看见,那只手绝望地努力伸向地面,垂死的呼救。   她顾不得手上的污泥,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巴渝生的直线。 12.寒梅怕冷   第一锨土落下的时候,她知道这只是整个漫长折磨旅程中的一站。   是其中一站,但不是第一站。   第一站已经呼啸而过——那瞬间袭来的刺心疼痛仍在萦绕,她从晕厥中醒来,已经缺了一根手指。她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只知道手指的伤口已经感染、化脓。   “求求你,饶过我,让我出来……”她的双眼即便能睁开,也是一挂泪帘、蒙着散落泥土,上面的人,透过泡着泥土的泪水看去,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放我出来,做什么都可以。”   “永远听我的话?”   “永远……”   纷落散土止住了,准备埋葬她的黑影停了下来。这是个好迹象。生存的希望还在!   但那个人的话语声再响起来的时候,希望就变成了绝望:“我知道,你只是想花言巧语,哄我放过你。但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保证你永远听话,再不会胡闹。”   铁锨翻动,更多的土落下。   “求求你……”这次,她努力抹去眼前所有的障碍,夜光下,她竟看见了他嘴旁的微笑。于是她知道,这是整个蹂躏旅程的终点。她不再哀求,她奋力向上爬。   但这洞穴太深。   湿润的土,一锨锨落下。   她的手,绝望地伸向地面……   那兰惊醒,汗湿轻薄睡衣。   头在隐痛。她起身下床,挤进小小的卫生间,冷水洗面,身体微颤,仿佛感觉微湿的泥土打在脸上。这已是连续第三个晚上做几乎同样的噩梦。她看不清梦中那少女的面容?是倪凤英?是马芸?是薛红燕?   她望着镜中人。是我?我在潜意识里进行着受害者角色代入,这是个陷得太深的危险信号。   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头痛得更厉害了,那兰在床边坐下,倾听着陶子均匀的微鼾。窗外还是绵绵不绝的细雨,雨声衬出夜的静寂。   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只有你,可以解开这个谜。   半个小时后,那兰推开了那间重症病房的门,值班护士在后面轻声惊呼:“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病人在休息……”   那兰径直走到米治文床前,对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枯尸凶狠发问,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是谁杀了倪凤英?是你,对不对?你为什么仇视生命?你为什么要去糟蹋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给我个动机……”   “好让你睡个安稳觉,对不对?”米治文显然原本就没有熟睡,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双眼微红,“我就知道,你还会再来。”   隔壁病床边坐着一位陪夜的家属,从瞌睡中惊醒,被那兰的愤怒惊得无语。   那兰盯着米治文的红眼睛:“你知道什么,告诉我,还不算太晚,或许可以不用再回到监狱。”   那家属听出了名堂:“什么?这个人是犯人?怎么把他和我爸爸安排在一间病房!”跟进来的护士也对着那兰叫:“你到底是谁,快出去,我要叫保安了!”另一个男子出现在护士身后,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护士又看一眼那兰,错愕地点点头,走上来,拧开米治文床头的灯。那兰猜测,这便衣男子是巴渝生安排的一名警察,负责监控米治文的。   米治文冷笑:“监狱有什么不好?没有监狱,哪来我今日造字的成就?没有监狱,社会要多我一个恶魔……”   “到底是谁……”   “警察问了三天都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以为你一个晚上就能成功?我这里可没有潜规则。”米治文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微笑,露出残缺歪斜的几颗牙齿,“你以为这三天里,巴渝生没有给我许诺种种华丽的未来?”   “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对重新获得自由不动心?”   米治文长叹:“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自由和不自由的界限,又在哪里?所以警方许诺我自由,也是料定我即便‘逍遥法外’,也不可能再贻祸人间。呵呵。”他苦笑,却令那兰心惊。   “这么说,你是坚持不肯回答了?你怕真凶的报复?看来,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宵小,懦夫。”   “激将法?”米治文缓缓坐了起来,又示意那兰拿枕头替他垫在背后。那兰纹丝不动。“究竟是不是我造的孽,倪凤英的尸骨上或许会有线索。DNA或许会说明一切。至于我,是不是懦夫,”米治文又露出那几颗歪斜的牙齿,“你可以去问珮纶。”   “珮纶?”那兰微微一愣,“你的受害者?”   “对我念兹在兹的一个人。”   那兰知道,只要自己在这间小病房里多呆一刻,就会多一份做出冲动行为的可能。她转身离开。   “其实你来早了一点。”米治文在她身后说,“我又有个字送你,但还没有完全孵出来,等你明天来看我……”   是失眠?还是病房里特有的味道?总之那兰头痛欲裂:“多谢,你可以直接给巴队长。”   “宝剑送壮士,鲜花送佳人,是谁解开了上一个字?”   “说实话,我对发现更多尸骨毫无兴趣。”   “但是,我有种感觉,只有你能解开这个字。说不定,离发现真凶也更进一步哦。”   那兰轻声对护士说了句“对不起”,走出病房门。   “别忘了,血巾案会继续下去……只有你,可以终止这噩梦!你快要来不及了!”米治文的声音不响,但在深夜的病房里刺痛着那兰的耳膜。   回到宿舍,那兰合衣在床上歪了两个小时,无梦,起身略梳洗。她对镜再审视自己,无可奈何地摇头,被迫薄施脂粉,精心遮掩脸上和黑夜纠缠的痕迹。   地铁驶离市中心的过江隧道后,是清江高科技园区。车厢里是典型的高峰期拥挤,那兰注意了一下,都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头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满车的青年里,是不是自己的心态最老?这是可恶的陶子对自己的评语,说自己亲历两起大案的动荡后,容颜依旧,心态却似长了十岁。   随着出站的人潮川流到宽阔的大街上,那兰一眼就能看见两个路口外,羽宫科技有限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大厦扶摇,手可摘星,董珮纶的经理室在万层之上,鸟瞰清安江。   那兰站在等候室,望着苏醒的江京吞云吐雾,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和日理万机的董珮纶提前约见。象牙塔里爬出来的小女子,犯了职场大忌。那兰只好宽慰自己,吃闭门羹也罢,至少一睹壮阔美景。   经理室的前台秘书是位穿商业装的中年女子,听那兰说明来意,笑问:“你说,你叫那兰?”   那兰称是。   秘书笑道:“董总请你进去。”   那兰惊诧:“麻烦您进去问问,她有没有时间,难道不需要预约……”   “董总打过招呼,只要是那兰女士来,只要董总在办公室,随时可以见。”   董珮纶料到我会来,聪明绝顶的人。而且,她想和我交谈。甚至,渴望和我交谈?这一刻,那兰觉得自己有些一厢情愿。   秘书在电话里通报一声,领着那兰走到董珮纶办公室门口,离开去泡茶。   办公室里,一个会议似乎正在进行。那兰走到门口后,两位三十开外的男士结束了和董珮纶的交谈,夹起笔记本电脑,从办公室里退出。董珮纶的长发简单扎成马尾,雪白的衬衫上别着一枚淡紫色的小花。她驱动轮椅,迎上那兰,微笑握手:“欢迎。”   那兰不由想起,几个小时前,米治文的得意和嚣张。此刻再次钦佩董珮纶为人,她并没有得意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董珮纶的办公室宽敞但不奢华,雪白墙上几幅字画,古墨浓淡,如果在另一个“老总”的办公室里,会是地道的附庸风雅,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董珮纶本身人淡如菊,这几幅画、白墙、连同整个办公室、和办公室的主人浑然一体。   整个基调,会不会过于素淡,有些苍白?还是主人希望通过素洁的装帧抹淡当年被玷污留下的伤痕?   那兰的目光在一幅画上不过多逗留了一瞬,就被董珮纶精准捕捉:“你认得这幅画?”   那是幅泛黄的水墨,画面上,寒梅曲折孤傲,暗香似乎能透出纸面。   “文征明的《冰姿倩影图》,大学里去南京旅游,在博物馆里,见过这画的真迹。”   董珮纶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   那兰忽然若有所悟,惊讶说:“啊……难道……这才是真迹?”   董珮纶纤眉轻挑:“我可没有这样说。”   “我的感觉而已,猜测而已,你是追求完美的那种人,有了经济实力后,不会挂仿制品。并不是说你爱炫耀……”那兰恨自己嘴拙。   “你喜欢假设,假设我是追求完美的人,假设我有经济实力……”董珮纶的目光中,不知是欣赏还是愠色。   那兰说:“一方面是合理的推断,一方面是不合理的第六感、第七感,心理师的擅长、或者是通病。”   董珮纶又现出极淡的笑容:“你的直觉感应准确,南京博物院里的是仿制品。当然,有一些重要的展出场合,我会把这幅真品借给他们。”   “傲霜寒梅,是您受到那次打击后重新振作的最好比喻。”那兰似是不经意评论着。   董珮纶笑笑说:“在给我做心理分析?”   “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师是谁,但一定是江京最好的,我可不敢献丑。”那兰不是在谦虚,无论是谁,帮助董珮纶度过劫后的难关,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她转移话题说:“其实寒梅的比拟的确用得太多了,但我真是这样想的。你不希望自己在恶劣的环境中枯萎,用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坚强。”   “所以,如果你叫这幅画铭志作品或者励志作品,我都没意见。”董珮纶接过那兰的“分析”。她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兰的脸。那兰甚至隐隐觉得,董珮纶似乎是在打量一个对手,在惊见一个意外。   那就让意外继续吧。“那我就直接问吧,米治文这人,根据你对他的了解,是否做得出像‘血巾断指案’那样的连环杀人案?”   沉默。   董珮纶的沉默,不是在斟酌措辞,而是在压抑着洪水猛兽般来袭的往事。   “米治文……和我相关的那起案子,你知道多少?”长久沉默后,董珮纶问。   那兰说:“媒体上报道的那些。”   “难道,巴渝生没有把和我相关的案情记录给你看?”董珮纶问。   “没有。和你案情相关的细节,全部抹去了。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媒体的报道。”   董珮纶点头:“巴渝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样优秀的男人,与日俱减……所以你也没有再问他要。”   “但是,媒体上的信息,实在太少,比如……”那兰的目光落向墙角摆放着的一架古筝,“比如,我不知道你会弹古筝。”   董珮纶打了个寒颤,“我已经……很久没碰它了。”   “所以……原谅我,这么唐突地来找你。”   “自从前两天在医院见了面,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很希望你来一趟……可是,你难道认为我会向你描述那个噩梦?”   “我想帮助那些失去下落的少女。”   “那又怎么样呢?你只不过会发现更多的尸骨而已。”   “不,不仅如此,血巾断指案还会继续的!”那兰重复着米治文的话,阵阵心惊,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这个恶魔洗脑?已经进入了他的游戏?   董珮纶冷笑起来:“是米治文说的吧?你信了?即便‘血巾断指案’是米治文导演的,那又怎么样?你看见他了,觉得他还有再次作案的可能吗?”   “但如果不是他,凶手仍有自由,一定会再作案的!”   “如果凶手不是米治文,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和这个断指案的凶手,又能有多大关系?我还是不懂你的逻辑……”   那兰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整理自己的思路:“米治文显然对断指案有深刻的了解,他是唯一的突破口。他,即便不是凶手,也很可能认识凶手。了解他,理解他的游戏,才有可能牵出凶手。”   董珮纶再次沉默。这次的沉默,仿佛在权衡着如何准确给出答案。显然,她努力调出了噩梦般的回忆,她的目光中,痛苦和痛恨交错。终于,她说:“你既然理解,我不愿提起旧事的苦衷,那我也就不描述那些‘重口味’的细节。”看出那兰微微失望的神色,她又说:“你要相信巴渝生,他知道所有细节,会将米治文的行为和断指案凶手的行为对应判断,是不是同一个凶手。”   那兰不得不承认,董珮纶的话有道理。她柔声说:“原谅我,‘变态’地问你这些敏感的问题。我保证,下不为例。”   董珮纶脸上浮出微笑,冷艳化为难以描摹的迷人:“没事的,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脆弱。而且,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相信我,不是客套。”   那兰起身告辞。那一刻,董珮纶似乎短暂地出神了一下。那兰知道,她还有话要说。   “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让你空手而归,就算间接地回答一下你最关心的问题。我了解的米治文……”一层薄霜又罩在董珮纶的脸上,她又斟酌了一刻,“这么说吧,如果有机会逃出病魔的惩罚、逃出监狱,米治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会找到我,继续他那晚未完成的事。”   墙上的寒梅也似乎打了个寒颤。 13.双杀一弹指   来认领倪凤英遗物的是一对年近花甲的老夫妻。那兰正好在市局和巴渝生讨论案情,一起接待了他们。她看着他们灰白的鬓发、颤抖的手和泪蒙的眼,一阵心痛。巴渝生介绍说:“这是我们局特邀的心理师那兰,想和你们两位聊聊……”   “不用!”老者近乎粗鲁地打断道,“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用不着心理咨询。”倪凤英在世的亲属只有兄嫂一家,这位衣着朴素的老者应该就是她的长兄倪培忠。   那兰说:“和你们二位聊聊,是希望能更多获得一些关于凤英的情况,帮助警方尽快找到杀害凤英的凶手。”   “尽快?”老者冷笑,“还要怎么快法?这不才三十年?”   那兰想到受害者亲属在黑暗中漫长等待的凄楚,倪培忠的奚落并非无理取闹,便柔声道:“凤英的遗体被发现,可能会有更多的线索浮出来,我们要是能多了解一点凤英在世时生活,会有助于对凶手的估计。”   倪培忠却似乎得理不饶人:“估计什么?不论是哪个混账干的,舒舒服服这么多年,天理还是不公,你们这些小青年又能比那些老公安强到哪儿去?以前那个老陈警官呢?多能干多敬业的人,他又怎么样了呢?!”他声音越来越响,身边的老伴儿轻轻拽着他的袖子,他浑然不觉。   “凤英的遗体,就是那兰发现的。”巴渝生淡淡地插了一句。   倪培忠愣了一下,和老伴一起凝神看向那兰。   那兰想毫不留情地问:为什么退休老警官陈玉栋三十年前的记录里,为你们两位做了“合作态度不好”的评价?当年,倪培忠是一名基层的机关干部,老婆胡青是一名食品加工厂的检测员,人缘口碑都不错,没有任何前科或者作案动机,陈玉栋虽然对他们的态度不满,但早早就排除了二人的作案嫌疑,更何况,倪家父母早亡,邻里都知道,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手足情深,倪凤英几乎是兄嫂一手拉扯大的。   “我这儿有个问题,当年陈警官问过,我想再麻烦你们回忆一下,凤英生前——她长得漂亮——据你们所知,有没有人对她垂涎或者妒忌?或者有敌意?或者欺负过她?她有没有结交过什么不好的人?”那兰直视两位老人。   倪培忠暗黄衰老的脸上现出微红:“欺负过她?什么意思?什么算不好的人?那个时候,社会治安比现在好了不知道多少!我们机关家属院,晚上几乎用不着关门的。凤英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凡事都会和我们商量,谈了男朋友,也是立刻带回家来让我们认识,更是从来不会像现在的女孩子那样过夜生活。她下班就回家,帮着做家务。她失踪那天,是夜校下课后……”他的嗓子哽住了,没能再说下去,双眼又现淡淡水光。   一直没有开口的胡青接过老伴的话:“那天晚上本来是她男朋友去接她的,小伙子是民警,路上学雷锋做好事,送一个在路上昏倒的老头去医院挂急诊,晚了那么几分钟,就没有接到凤英,就那么几分钟……”她也说不下去了。   那兰拿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们有没有印象?”   两人盯着“仓颉大师”米治文的病榻照,一起摇头。那兰又拿出一张图片,胡青皱眉道:“这个不是照片……这上面的人,和刚才那个瘦子是不是一个人?就是年轻很多。”她看一眼巴渝生:“以前巴队长也给我们看过。”这是一张打印的画像,是市局技术人员用电脑绘图分析程序,根据米治文现在的相貌,制作的一张回溯到三十年前的“青年模拟像”。画像上的米治文依旧精瘦,但面目斯文,可以算得上清秀。   倪培忠说:“没见过这个人。和凤英交往的人里,肯定没有这样一个人。”   倪氏夫妇走后,那兰怅然若失,巴渝生劝慰说:“可以想象当年老陈的心情了吧,三十年无数次的查访、询问,无数次的碰壁。”   “至少,这次并不是一无所获。”那兰若有所思。   “哦?”   “他们两个说的和以前并没有矛盾,但有个细节不知道能不能算一个突破口。”那兰低头翻看着陈玉栋留下的那本记载着血巾案最初历史的“工作记录”,“当我问到,有没有人欺负过倪凤英,她有没有结交过什么坏人,老两口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也许他们只是随意看一眼,也许两人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   巴渝生微微点头:这是那兰做为心理师的敏锐。   “所以,我想找另一个‘合作态度不好’的人谈一谈。”那兰指着笔记本上另一名字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对那兰来说,犹如古生代。过去听父母聊起旧事,知道那个年代民风质朴单纯,革命觉悟高,很难想象会有不止一个人在公安人员调查重案时“合作态度不好”。这另一个态度不好的受访者名叫莫丽雅,根据陈玉栋的记录,她是倪凤英生前最亲近的朋友,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算得上今日的“闺蜜”。   现今的莫丽雅已是半百的妇人,也早已搬离了大院,陈警官的记录里有个两年前更新过的地址。那兰不得不敬佩陈警官对这个案子的尽心竭力,这么旧的一个线索,也一直在关注。   找到莫丽雅的时候,她刚下班回家,那兰在楼下拦住了她。莫丽雅梳妆有致,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她听那兰说明来意,细腻的脸皮立刻耷拉下来:“你们怎么没完没了的呀?那个姓陈的老警察前两年还刚和我联系过呢。我该说的早就在三十年前说了,你们这一遍遍的问又有什么用呢?”   那兰听她的声音,不响,但高高地吊在高音域上,极不自然。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倪凤英尸骨被发掘的事,微笑道:“我是来替陈老师向您道歉的,当初一定是他年轻气盛,不会说话,把您惹毛了。”   这么一说,莫丽雅反倒露出一丝带歉疚的微笑:“那倒没有。你看这些警察,一个案子这么些年破不了,还反反复复问那些老问题。”   “我们有了些新的线索。”那兰取出青年米治文的画像,“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莫丽雅看了一眼,不屑地摇头:“这就是他们的新线索?上回联系我的时候,那位老陈警察就让我看过了。没见过,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兰收起画像,微笑道:“真正的新线索,其实就是您。”   莫丽雅脸色又变冷,那兰说:“倪凤英失踪,是整个系列案件的第一起,也是最受重视的一起。案件发生的时候,江京还是一个极少有恶性刑事案件的太平世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的人们,觉悟都很高,都会和公安人员很配合。偏偏当事人倪凤英最亲近的人,她的兄嫂,和你,都被描述成‘合作态度不好’,这是巧合吗?还是另有隐情?我想老陈警官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只不过你们不可能有嫌疑,就算有话不说,他也没办法。等后面几起失踪案再发生,注意力又从倪凤英的案子上转移走了,你们的合作态度问题也被忽略了。我想了很久,你们三个人恰好都蛮不讲理的可能性不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同时‘不合作’,所以从心理学上有一个解释,就是压抑后的反作用。有些话,你很想说,但知道不合适,强压着不说,对外表现出来的是近乎‘不讲道理’,其实流露的是潜意识里的渴望表达。所以,我来了,洗耳恭听。”   不知多久,两人就这么在楼下静静地看着对方,从莫丽雅不停变换的面色看,那兰的话击中了她。终于,莫丽雅说:“你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心眼儿还挺多,还挺会算计人。”   那兰笑笑说:“我只是个爱猜谜的小书呆子。”   莫丽雅的脸皮再次放舒缓,四下看看后说:“跟我上楼进家里谈吧。”   “那些我忍着没说的话,”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后,莫丽雅又磨蹭了一阵,终于开口,目光有些僵硬,“我当时觉得,和凤英遇害本身关系不大。”她又沉默了好久,说,“刚开始发现凤英失踪的时候,我甚至认为凤英是主动消失的,如果说出我知道的那点事,反而会对凤英不利。”   那兰静静地等着莫丽雅继续说下去。她再次踌躇片刻,忽然问:“你不需要做记录吗?”   “不用的,我只是个帮助警方调查的技术员,不是负责案子的警察。”那兰知道,通常人们看见奋笔疾书做记录,说话就会更谨慎更含蓄,对获取信息反而不利。   莫丽雅看上去果然更自在了些,说:“有件事,凤英只对我一个人提起过。而且当时发了誓,谁也不能告诉的。那时候我们都在纺织厂上班,有一天在澡堂洗澡,我发现凤英的背上有一块新鲜的红印,还有些血泡,就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开始还支支吾吾,说不小心撞到哪儿了吧,我说你别骗我,这一看就是烫伤的。她这才和我说了实话:前两天她和她嫂子有了口角,她嫂子在气头上用烧热的熨斗把她烫伤了。我当时就起了疑心,凤英性子特别好特别软,绝对不是那种惹是非和家人吵架的人。于是又追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哭了起来。   “凤英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哥哥一起过,后来她哥娶了媳妇,他们还在一起住,在她进厂上班前,都是她哥哥供养她。平时看上去兄妹俩挺不错的,但是那天凤英告诉我,她哥哥和嫂子对她的虐待,从很早就开始了。她哥还没有结婚的时候,脾气上来的时候会动拳头,倒还谈不上难以忍受,结婚后那嫂子动手不多,但说话尖酸难听,给凤英加上一层精神折磨。凤英的性子本来就软,因为没父母疼爱,从小就对哥哥有情感上的依赖,又念着哥哥拉扯她长大的恩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搞这个的一定知道,她这样反让兄嫂二人变本加厉。当天在澡堂里,她让我看她的身上,那些平常不露出来的地方,比如胳肢窝下面、脚底板、腿的内侧,都青一块紫一块,还有结了痂的伤疤。   “我当时惊呆了,说你怎么这么面啊!你即便还不了手,你也要揭发呀,你的男朋友小范不是民警吗?凤英说,这怎么可以?这是家里面的事,长兄为父,哥哥教训妹妹,也不算犯法吧,我难道希望我哥被抓到监狱里去吗?他就是脾气坏些,我嫂子就是人尖酸点,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蛋哪!我就希望快快和小范结了婚,搬出去不和他们整天在一起,就好了。   “她这观点我不同意,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错,就说,小范人看上去不错,但结婚可是大事,仓促不得,不过你是得离这家子越远越好,比如搬到外面去住。凤英好久不说话,好像对我的建议有些动心。”莫丽雅叹了口气,把怅然的目光收回,看着那兰,悲哀写在脸上。   “后来呢?”那兰问。   “没有了,完了。不久她就失踪了。”莫丽雅看着那兰仍充满质询的双眼,“我知道你的疑问,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当初不告诉警察。其实我差点就要说出来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那兰点点头:“你知道不会是倪培忠夫妇作案,因为失踪的当晚,有证人见到他们,证人就是你、你们一家,倪培忠和你父亲是老邻居、老朋友,那天在你们家下象棋,胡青也在和你妈聊天儿,直到倪凤英的男朋友着急地找到你们说没接到她。我想,你的第一个反应是,凤英逃走了。”   “可不是,我想,她一定是又被欺负了,然后躲了起来,不久就会回来,会和我联系。可随后那截手指寄回来……”莫丽雅深吸了几口气,“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倪凤英一定是被害了。我该不该去和公安说倪培忠夫妻俩虐待凤英的事呢?说了能怎么样?倪培忠那天晚上不可能有时间去作案,他们在凤英失踪后的着急和收到手指后丢了魂儿的样子也不像装出来的,如果我报告公安,他们夫妻俩就完了,要被没完没了地调查不说,在单位里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处分,开除都有可能!当时他们还有两个小孩儿……   “我这一犹豫就是三年,等到第二起断手指的案子发生,我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没错,倪培忠夫妇不可能和凤英的事儿有关。”   那兰问:“那为什么,这些没说出来的话还会憋得您难受呢?”她知道答案,只是引导莫丽雅继续说下去。   “当然会啊!我这个人觉悟什么的谈不上,是非黑白总明白的。體倪培忠胡青他们虽然和系列失踪案、凶杀案没什么关系,并不代表他们欺负凤英的事也可以一笔勾销!你说,做了不好的事儿,总得有点惩罚、有点报应吧?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才能给他们点教训,又不毁了他们两个……他们都六十岁的人了,都有孙子孙女了!”   那兰点点头,轻声说:“谢谢您,莫阿姨,您是个善良的人,你说的我懂了。不过我相信,做坏事的人,无论是大奸大恶的,还是普通人,都会受到惩罚,只是时机、方式不同罢了。”   倪培忠夫妇也早已搬离了以前生活的大院,住进了小高层的公寓,和莫丽雅家在一个小区。倪凤英并没有从倪家消失,一进门就可以感觉到:客厅一侧挂着数个镜框,除了倪培忠胡青一家三代八口的全家福、各个孩子的成长轨迹外,还有几张黑白旧照片,倪培忠父母的遗像,倪、胡二人的结婚照,和清安江大桥前的倪凤英,青春的微笑和略带伤感的眼睛。   那兰几乎是武力入侵倪家。倪培忠只拉开一点点门,那兰就硬生生挤入,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看着办,是回答我,还是等警察来再问一遍。”   胡青叫着:“哪儿有你这样的……”   那兰盯着墙上相框里倪凤英说:“你们有没有做过伤害凤英的事儿?”   屋里一片寂静。   稍后,是逐渐加快的呼吸声和倪培忠不安的踱步声。   “你凭什么这么说!”倪培忠抗拒的声音里带着怯颤。   “我没有说你们该被抓入监狱,也没有说你们害了凤英,只是问你们,在凤英生前,你们对她怎么样?这么多年来,你们的心里是否有过不安?今天见到凤英的遗体和遗物,有没有哪怕一丝丝悔恨,悔恨自己当初该对后来遭遇不幸的妹妹再好那么一点儿,不要有肢体上和精神上的虐待?”那兰的双眼湿了,她是个不喜欢啰嗦的人,但此刻觉得自己可以这样一直数落下去、质问下去。   “滚出去!”倪培忠咆哮。   胡青拉开了大门,也尖叫着:“出去!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那兰知道,他们已经默认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悔恨,但他们被真相击中了。她走出门,身后还能听见夫妻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回头说:“如果你们想找人谈谈,可以联系我,我的名片已经塞在你们的信箱里。”   她旋即走下楼,没有再看二人一眼。   她在楼下站了一阵,定定心神。倪培忠夫妻的失态让她感到悲哀,悲哀二人的过失和倪凤英身世的凄凉。往小区门口走了不远,就看见莫丽雅在路边冷冷看着她。   “你去找他们了?”莫丽雅问。   那兰点点头。   “被他们轰出来了?”   那兰又点头:“他们恼羞成怒。”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凤英已经去了,回不来了。”   “做了错事的人,至少应该知道自己错了,否则,对谁都不公平。”那兰想说,如果当年倪凤英能得到更多的帮助,如果更早有人照亮倪家的阴暗面,或许她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   两人默然立了片刻,莫丽雅正想再说什么,一声女子的尖叫陡然从不远处的楼上传来。   倪家所在的那栋楼。   又是一声惨叫,那兰一阵心悸。   两人不约而同往回走去。莫丽雅忽然也惊叫了起来。   一个灰色的人影在黄昏的余光中从高楼坠落,坠入将至的夜的黑暗。   钝响过后,血溅水泥路面。   坠楼的是倪培忠。   那兰也失声叫了起来,但她随即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抓紧了莫丽雅的手臂,然后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五点二十八分。   五点二十八分。   就在那兰抬腕的时候,她身后二十五米左右的一个楼门前,那人也看了看表。那人刚通完电话不久,正用怜悯的目光望着那兰,惨案就发生了。真不明白那兰为什么要去倪培忠家趟这浑水,她甚至完全不应该卷入这断指案,应该彻底停止和米治文玩老宅男游戏。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血巾断指案还会发生,三十年了没有人能阻止,那兰不是要螳臂挡车吗?   我和她玩的,才是至尊的游戏。 14.第二字   倪培忠被当场宣告死亡。从七楼跳下,头先着地,死亡是唯一的结果。   警方随后在倪家发现了同样头颅破裂的胡青。胡青的尸体边,躺着一柄沾血的头。头柄上的血迹上甚至有手印,在场取样的技术人员几乎当场就能断定那是倪培忠的指纹。   两个小时内,实验室里的指纹核对结果证实了技术人员的猜测:倪培忠用头将老妻锤杀,然后自己坠楼身亡。   “你在案发前不久登门倪培忠家,究竟说了些什么?”分局听证室里,坐在那兰对面的警官自我介绍叫金硕,公安部刑事侦查局特大案件协调处的一位副处长,血巾断指案“复活”后,专门从北京前来协调侦破工作。巴渝生到了现场后,逗留少顷就匆匆离去,那兰隐隐觉得,他在有意回避,而这位金处长锋芒毕露,对那兰“私访”的不满露在言表之间。   巴渝生为什么要有意回避?   那兰如实说了,金硕问:“你去他家之前,有没有慎重考虑过,做这件事后果会怎么样?对我们的侦破会有什么帮助?”   “至少,我没想到,倪培忠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就做出这样过激的事。”那兰没有讲出那套“做错事的人”的理论。   做错事的人,已经死了。   金处长说:“你是学心理学的,又有精神病学背景……”   那兰知道后面的指控会很强烈。   “……你应该知道有暴力行为的人,精神状态容易不稳定,尤其在受到刺激的时候。倪培忠刚得知自己妹妹的确凿死讯,心情应该已经很动荡,再突然有人来告诉他,他历年的家暴行为逃不脱你的‘法眼’,他产生过激反应的可能性会小吗?”金处长说到激愤处,站了起来,仿佛倪家的惨剧真的是那兰一手导演。   那兰这才注意看了看金硕,看上去三十刚出头,身材不高,长得很精神,他眉宇间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看即知是那种有强烈事业心的人。   “我想证实倪培忠对妹妹施暴,为了调查案情需要……”   “从今天起,你在本案调查中做的每件事,都要征得我们刑侦队的批准,包括和米治文的交流……像过去那种半夜三更突然闯到病房和米治文对骂的行为,不能再发生了。”金硕又坐了下来,“哦,你可能猜到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和市局沟通过了,接替巴队长对这个案件的调查工作。巴队长当然还有一些更重要的突发案件要应付,没办法在这个案子上分心了……”   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那兰说:“记得米治文的话吗?断指案还会继续发生!你特地从公安部远道而来,这个案子难道不算重要?”   “这是局里的决定。”金硕再次起身,说了再见,准备离开听证室,但随即被那兰叫住。   “我要去医院见米治文,希望得到你的批准。”   那兰来到普仁医院的时候,暮色已深。她没想到,巴渝生在危重病房区等着她。   “我以为你和这个案子说拜拜了。”那兰甚至可以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欣慰。   巴渝生微笑:“我的确被要求回避这起案件的侦破,但现在是……我的业余时间。我不可能真的对它撒手不管吧。”   “为什么要回避?”   巴渝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回避的要求本身合情合理,所以我照做了。你进去和米治文交谈前,有一个调查进展最好知道一下。我在被通知回避前,在案发现场,注意到倪家的无绳电话没有放在座机上充电,有可能是在近期内刚通过话。查了通话记录后发现,果然就在倪培忠杀妻跳楼前两分钟,也就是在你离开倪家后几分钟,有人给倪家打了电话。”   那兰沉吟:“难道倪培忠受电话的唆使,放下电话后立刻杀人、然后自杀?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做?难道像那些悬疑小说里用惯的老套路,有人对他施了催眠术?不靠谱。谁打的电话呢?”她知道,不会有人欣然自招,一定用的是匿名手机。   “无名手机。”   那兰心头一动:“米治文!那个电话打到倪家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巴渝生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那时候正好起身去了卫生间。米治文现在的身体状况,上次厕所都算大动干戈,所以护理人员和我们在这儿监视的同事印象深刻。”   “说不定真是他!”那兰轻声惊呼。   “没有从他身上搜出手机。”巴渝生轻叹,“当然,就算是他打的电话,也不可能将手机仍带在身边等我们来缴获罪证。”   那兰说:“如果不是米治文打的电话,那会是谁?”   巴渝生点点头。那兰明白,他知道她来的目的。   “仓颉大师。”那兰在米治文床前,一点不觉得这称呼有任何可笑之处。   米治文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半睡半醒状态,听到那兰的声音后,仍微闭双眼,将她晾在那儿足有两分钟。   “你坐。”他终于开口,“你的耐性越来越好了,再次说明我没看错人。”   “你认识倪培忠和胡青吗?”那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出那兰所料,米治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为什么总问那些警察问过的问题?”   那兰说:“同样的问题,难道不能有不同的解答?我以为,你对待我和对待警察不同,否则,为什么不让警察来解你的字谜?”   米治文无语了,过了一阵才说:“你是在指责我糊弄警方?这样的大罪过我可担待不起。所以,回答也是一样的,我不认识这两个自以为很凶狠,实际上完全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人。”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两人的死讯。   “你没有打电话给他们?”   “你再问这样弱智的问题,我要在心目中把你降格为纯粹的花瓶了,而且是太古板的那种。”米治文咳了起来,仿佛真的被气到了。   那兰站起身说:“欢迎你把我当成傻瓜,那真是求之不得。再见!”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多少次这样小孩子气的“故作姿态”。   偏偏米治文的情商似乎很成问题,有时候精明过头一针见血,有时候真如孩子般简单,他忙说:“不要走!你到护士那里看看下午五点的记录,那里有我留下的一句话。”   那兰到了护士办公室,值班护士听她说明来意,愣了一下说:“倒真是的呢,五点钟我做检查的时候他问我要手里的病历,说要送我几个他发明的吉祥字,我知道他神经兮兮的,就成全他一下,把记录本给他,他真的写了几个古里古怪的字,都一样的,我也没多问。”她将病历本拿给那兰,果然,在护士五点钟的记录下面,是五个一模一样的怪字。   看不懂。那兰正准备拿去问米治文这和倪培忠夫妇的死有什么关系,忽然发现那几个字的“背后”似乎还写了什么。她将那张记录纸翻过来,纸背面写着四个数字:1728。   十七点二十八分,倪培忠坠楼的时间。   米治文在护士下午五点查房的病历记录上,写下了倪培忠杀妻并自杀的时间,两起命案发生在二十八分钟后。   “你……”那兰拿着病历本,回到米治文床前。   “还不明白吗?我算到了他们两个的命运。”米治文阴阴地笑。   不可思议。那兰默默站了一阵,古怪的念头一个个冒上来:难道他有某种特异的能力?难道倪凤英尸骨的位置,也是他推算出来的?那兰本人从来没有经历见识过超乎理解力的现象,但她知道巴渝生对超自然的现象深信不疑,虽然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   “你还只是仓颉,好像还没有改名为伏羲吧?你只是在告诉我们,你有个同伙,你们共同策划的这个案子,好像生怕警方没猜到作案的另有其人。他是谁?你们是怎么联系的?”那兰还有无数的问题,但知道米治文合作的可能性为零,即便再次要挟离开猜字的游戏,米治文也不会透露出他的同谋。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挑明了同谋的存在?   “看见我送给美丽护士小姐的那几个字了吗?”   那兰心头一动,莫非……   “她没有领悟,受不起那几个字,我只好猥琐一次,转送给你。”米治文用布满血丝的一双小眼盯紧了那兰。那兰的背脊上冷气森森。   “只是一个字,你重复了五遍而已。”   “重复几遍是为了完善书法,字一个就够了……找一个人,一个字就够了。”   果然,那字是找到另一个断指案受害者的密匙。   那兰将米治文新创的那个字放在金硕面前。金硕说:“看来你颇有斩获。”盯着那个字皱了会儿眉,又说:“好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个字我们会尽快找专家分析……如果分析有困难,就暂时搁置一下,毕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那个打电话给倪培忠的人。”   “暂时搁置?”那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什么比这个案子更要紧的,打电话给倪培忠的人,很可能就是整个断指案三十年的罪魁祸首!只有破解了这个字,才可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那兰同学,”金硕大概试图幽默一下,“你别忘了,米治文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是个狡猾的犯罪分子,你真的相信他会带着你一步步接近真相?”   这话乍一听不无道理,那兰一时语塞,但随即说:“虽然他表面上疯疯癫癫,但迄今为止,他说的话还没有错过。不是因为上次的那个字,怎么会找到倪凤英的尸骨?他甚至‘预测’出倪培忠夫妇的死亡。所以米治文至少会带我们对整个案情有更广泛深刻的理解,才有可能预防下一起断指案的发生!”   金硕犹豫片刻,显然那兰的话至少有部分进入了他的思维,他问:“你有什么建议?”   “立刻把那个字发给一个叫楚怀山的志愿者,你听说过他吧?”   金硕冷笑:“巴队长的秘密武器之一。”那兰几乎可以听出来,秘密武器之二大概就是指的自己。他摇头说:“我们先请教真正的文字专家……”   “可是,上回要不是他……”   “那兰,已经很晚了,我会派车送你回学校。”   那兰怎么也没想到,金硕派车的司机就是金硕,他给那兰拉开副驾驶的门,自己坐在司机位上,说:“你得告诉我怎么走,我没去过江大。”   “怎么好意思劳你大驾,你一定忙得无法想象。”那兰感觉金硕绝非只是要送她回江大,多半别有用心。   果然,车开出一段后,金硕问:“听说你表姐在北京上班。”   那兰说:“是啊。”同时想,你肯定看过我去年在东北的囧事,又想,难道你对表姐有意思吗?表姐成露恢复单身一年了,她再缺爱,我也不能把她往你这个火坑里塞。   金硕问:“你和她经常见面吗?”   “她是江京妹子,父母和哥哥都还在江京,所以常回来,过年过节的都能见到。”   果然,金硕说:“看过你的事迹,很佩服,以前一直想象你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胡猜你是胆大心细、女侠那种,今日一见,大跌眼镜。”   那兰说:“可是你没眼镜啊?”   金硕笑起来:“更没想到你还会装傻。”   “我是真傻,才会招惹那么多麻烦。”那兰突然发现自己在说实话。   金硕说:“我倒是觉得,巴队长对你太残酷了点,我没有一点歧视女性的意思,但刑侦这个东西,尤其大案要案,极度血腥的那种,对人心理的冲击挺大的,你还是个学生,其实应该回避。”   那兰说:“这也怪不得巴队长,谁让米治文点我的名呢。”   “米治文那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晾在一边。你陪他玩,只会中他的诡计圈套。”   那兰想:怎么说通你呢?   金硕忽然问:“你去北京玩儿过吗?”   那兰说:“去过,好几年前了,成露刚工作的时候。”心想,千万别。   “下回去北京,一定找我,再忙我都会陪你。”   那兰几乎要晕死在座位上。 15.弃红尘   仓颉的新字还是第一时间里就到了楚怀山的案头。那兰猜到金硕接手后,可能会和巴渝生的办案方式彻底切割,包括弃用楚怀山和自己,所以早在医院里就征得巴渝生的同意,将那几个一模一样的怪字用手机照了下来,用微信发给了楚怀山。   这些,金硕没有必要知情。   回到宿舍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有微信来,楚怀山在线,正在等她交流。发现了倪凤英的尸骨后,那兰和楚怀山在微信上聊过一次,当时楚怀山担心那兰挖到倪凤英尸骨后心理受创,简单慰问了几句。相对直面或电话交谈而言,那兰更喜欢微信的方式,他写下的话,依旧简明扼要,但没有断句的别扭。   楚怀山:“谈谈那个字。”   那兰:“这么快就有分析结果了?”   楚怀山:“毫无结果。第一个字用两天,按照游戏的原理,第二个字只会更难。我盯着那个字发了两个小时的呆,思路渺然。”   那兰:“但你一定有什么想法,渺然是小而遥远的意思,并不等于零。”她相信楚怀山不是那种闲极无聊半夜找美女聊天的人。   楚怀山:“发呆两个小时后,我只得出一个结论,能解开这个字谜的只有你,我跟着不过是起哄。”   那兰:“很高兴看见你背诵仓颉大师语录。”   楚怀山:“是真的。米治文在这个字里留下的线索只会和你有关,你的身世、你的经历、你的社会关系,等等。以前那个字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兰:“我不算复杂,但身世、经历、社会关系也有千条万条啊!”   楚怀山:“所以这是我得出的另一个结论,要在短期内解这个字,不能以你为重点。”   那兰:“到底要不要拿我开刀呢?我彻底迷惑了。”   楚怀山:“上回那个字因为包含了简单易认的牌坊图形,所以只要重点放在你的经历上,就能比较快地推断出来,所以说那只是个入门题。这个新字的图形你无法一眼就认出来,在答案突然冒出脑海之前,只能逆向倒推:米治文是怎么得出这个字的。”   那兰:“明白了,要进一步了解米治文!”断指案的元凶甚至教唆倪培忠杀人自杀的隐形杀手,如果不是米治文,就是米治文的同伙。解字的目的不就是要抓出米治文的同伙、或者他自己的犯罪证据吗?楚怀山的建议完全符合逻辑,了解米治文,离米治文越近,也就是离米治文的同谋更近。   楚怀山:“米治文的背景,巴队长最了解。”   那兰:“好,我这就联系他。”   楚怀山:“也不用那么急……你,还好吧?”   那兰觉得有些怪怪的,楚怀山似乎欲言又止:“还好啊,怎么了?”   楚怀山:“还好就好,不求完美,但求还好。”   下线后,那兰顾不上琢磨楚怀山最后那两句话的深刻含义,准备给巴渝生打电话,一阵倦意却突然袭至,她这才发现,室友陶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她身后的书桌前,盯着电脑。那兰打了个哈欠,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静悄悄的这么乖啊?”   陶子猛地一动鼠标,电脑屏幕倏忽改换,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让那兰看见,那兰注意到她带着耳塞,揶揄道:“是不是在偷看AV啊?怕我报警吗?”   “AV为什么要偷看?我更喜欢在教室里看。”陶子尴尬地笑笑,试图用无厘头化解那兰的猜疑。   此刻如果闭上眼睛,看见的只会是倪培忠坠落的灰黑色身影,耳中听见的只会是胡青的凄厉悲鸣。那兰觉得自己虽然身心疲惫,却不敢合眼睡去。想和陶子聊聊,却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像陶子对自己。   真是应了老话,孩子大了,各有各的心思。   在短暂的一刻里,两人都没说出话,这也是两个密友间多年来第一次的沉默面对。好在沉默立刻被手机铃声打断。   那兰低头看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   “这么晚了,冒昧打扰,抱歉抱歉。”那声音有些耳熟,那兰怔了怔,才想起来,是邝景辉的助手阚九柯。   邝景辉是远在广东的一位神秘老人,他视如珍宝的独生女邝亦慧数年前惨死江京,那兰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揭开了邝亦慧被害之谜,揭下了凶手的面具,也因此结识了邝景辉。老来孤独的邝景辉逐渐将爱女之心转移到那兰,开始将那兰待为己出,那兰固然不自在,但感动于邝景辉的处境,也会时不时地给予慰问。   由于邝亦慧下嫁落魄小说家秦淮后遭遇不测,邝景辉一直没有原谅秦淮为爱女带来的“厄运”,乃至后来秦淮和那兰之间生出情愫却远走岭南,邝景辉不动声色自告奋勇地开始监视秦淮的行止。   阚九柯是跟了邝景辉二十年的心腹,那兰和他相识虽然不到一年,却能深刻体会到他的精明强干和心思缜密。他在深夜打电话来,显然不是来唠家常。   “九哥,”那兰知道邝景辉的手下都这样称呼阚九柯。“老人家还好吧。”邝景辉年事已高,身体欠佳。   “还好,还好。”阚九柯的声音里也有那么一丝迟疑,不知为什么,那兰想起了楚怀山“不求完美,只求还好”的无奈之语。阚九柯又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那兰一惊,这话好突兀!不祥之感顿生。“知道什么?”   “我转了一个链接在你微博私信上。”这世界虽大,有了微博,你就无处藏身了。“关于秦淮的。”   链接过去的,是土豆网上的一个视频,题为《悬疑小说作家秦淮剃度出家实况(偷拍)》。点击量已过十万。   秦淮出家了,斩断青丝,斩断情丝。   那兰一直以为,只有武侠小说里才会有这样荒唐的故事、如玩笑般的故事,直到这玩笑开到了自己头上,才知道现实永远没有小说里那样浪漫,却永远比小说里更残酷。记得去年初邝景辉和阚九柯就告诉过她,秦淮和广州某位高僧交游,开始学禅经,过渡到今日的清净六根,大概也应在意料之中。   同样在意料之中的,是她眼中的湿润。   秦淮最终还是无法全然摆脱对亡妻邝亦慧的思念和愧疚,好一个挚情的人。她能怎么样呢?   谷伊扬、秦淮,一个个都离开了,只留下她在红尘俗世苦苦挣扎,周旋在最阴暗的人群间。   阚九柯还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什么,好像是在解释,剃度仪式应该是比较私密的,不知道是哪个没有品味的好事者偷拍了下来,问她是否需要去追查这个好事者的身份。但泪水似乎不但蒙住了眼,也蒙住了耳,她听见的,只是自己无声的呜咽。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的,她仍呆呆地捏着手机,望向楼外和心里的黑暗。   一双臂膀环抱住了她,是陶子。那兰这才明白,刚才陶子紧张地转换电脑屏幕,也是因为看见了这条视频。刚才楚怀山最后那句“还好吧”,显然也是看到新闻后对她的试探。仿佛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一个和她紧密相关的秘密,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至少,“好心人们”没有毛手毛脚地@她。   陶子轻声说:“其实,我觉得秦淮这样做倒是对你负责,他无法承诺的,只有放开手。”   放开手,让我坠落深谷。   一夜的梦,梦的是秦淮,梦的是谷伊扬,昭阳湖里浮上的尸体,两条划水的手臂,雪封的松林,倒毙的旅伴,飞驰的雪地车从高崖如鹰般翱翔,地穴里的少女,祈救的绝望的手指,折断的手指,触及的只有无尽黑暗。   第二天早晨,那兰几乎起不了床。是那种睡不着觉、也起不了床的极品纠结。   陶子梳妆打扮好,在她床头立了片刻,说:“你得……”   “做些什么。”那兰接过话。   “谢天谢地,你的智商还保存了很大一部分。”   那兰说:“谢谢你不提我情商的成绩。”   “你准备做什么?”陶子看来是要执意将那兰拽下床,“以毒攻毒,我们可以从找帅哥开始。”   这建议点醒那兰,她说:“我最近对老年帅哥特别有兴趣,而且是快断气的那种。”她从床上坐起身,一阵头晕。   那兰直接去找的远非帅哥,而是董珮纶。再次叨扰董珮纶是下下策,尤其那兰一向不喜欢一件事分两次做,所以有一种被米治文逼上绝路的感觉:董珮纶三年前的遭遇充满了难言之隐,一次又怎么可能尽述?偏偏自己不能放过这条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索。   董珮纶果然是那种对自己的承诺牢记于心的人,她说过,她的办公室大门随时向那兰敞开。那兰再一次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外,秘书果然说:“请进吧,董总早就吩咐过,你一定会再回来。我这就告诉她一声,董总会抽出时间来。”   董珮纶在开电话会议,会议室里还坐着十余名高管和技术骨干。那兰等了十余分钟,会议结束。那兰在她办公室里问:“为什么说我一定会再来?”   “因为你很不幸地在陪着米治文玩他那变态的游戏。”董珮纶不假思索,见血的一针刺得那兰生疼,“他给你暗示,给你破案的希望,但保持着百分之千的神秘感,你被迫对他充满了好奇,试图揭开他的面具,试图了解他,可是你无论怎么努力,都如同迷失在一片有碍健康的雾里。”董珮纶指了指绝顶高楼窗外的浓重灰雾。从今晨开始,灰黄色的浓雾在江京突降,同时降临的是一场环境大灾。“雾这么大,我可能要取消我明天的理疗康复了。”董珮纶将轮椅转到书桌后,转身又问,“但你具体要问什么问题,我猜不到,也不打算去猜。”   “他是不是和你也玩过类似的游戏?”这是那兰即兴的问题,同样一针见血。   在一刹那间,那兰似乎看见董珮纶的脸色变得和窗外的阴霾一样灰暗,但血色和从容的淡淡微笑立刻回复到她脸上,她说:“你越来越像我了,像我年轻的时候。但千万别落到和我同样的下场。”   “你说的都对,”那兰不知该怎么得体地说出自己的问题,“米治文好像有人格分裂,一会儿玄乎其玄,一会儿又俗不可耐,一会儿又阴森入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因为我是他的受害者,我会比别人更了解他?”   “你不仅仅是他的受害者,对不对?你在公安局的口述中,也否定和他有任何交往。但我看过米治文的精神病病历和犯罪记录,他在早年多次有被爱妄想,宣称他早就认识受害者,甚至有恋爱关系。但最近数次作案未遂被捕,他却不再这样声称,好像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说了也没人相信。所以我早就有些疑问,你究竟认不认识他?”   “你是说我对警方撒谎?”   “以你当时的处境和状态,遭受的打击,选择性地忘却很常见,照你这么说,我在不久前一次大变动后对警方的口述里,可以算谎话连篇了。”那兰想,你不知道,我其实很悲催的,已经算“过来人”了。   董珮纶沉默了片刻:“你只是凭直觉在猜吗?我是说,认不认识他……”   “米治文的床头有一摞‘造字’的‘工具书’里,有一本古曲谱,古曲记谱本身就是一个个很古怪的字。而你这儿,恰好有一架古筝,是不是巧合呢?”   “他教我弹过古筝。”这次,董珮纶没有再沉默中犹豫,脱口而出。   “然后呢?”那兰问。   “后面你都知道了,不知道的,想都可以想到。”   “我还是不明白……”   “很多事,不是用嘴能解说明白的。至少你可以放心,我保他出来就医,绝不是为了再请他教我弹筝。”董珮纶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阴霾,“我会让秘书帮你叫好出租车,这样的天气里,千万别暴露在外面。” 16.诡行逐秘   米治文第一次强奸未遂的作案是在二十八年前,当事人名叫崔愈红,红颜薄命,四十不到就因为乳腺癌去世了。二十二年前的一位受害人李静在案发后不久出国留学,后来在美国定居,和伤心之地绝缘。十七年前的受害人巫宁,出事后抑郁了数年,最终还是没有走出来,自杀身亡。这些都是楚怀山获得的资料,除了董珮纶外,还有两位受害者,实在是查不到了。那兰直接找楚怀山帮忙,是因为想避免和金硕过多接触,每让金硕“批准”一次,感觉就是欠了他一次人情,多一分下次去北京还债的压力。   “怎么查到的?”那兰在微信里问。   楚怀山:“新江晚报记者。”   那兰:“我以为你从来不出门的,怎么认识的记者?”   楚怀山:“我为公安部门效劳,有时也为记者效劳。”   那兰这才想起,他是高人,能者多劳。   楚怀山:“那几起案子,新江晚报都有报道,有受害者记录。”   那兰:“如果大巴在,就不需要麻烦你。”   楚怀山:“不麻烦,祝你调查顺利。”   可供调查的只有自杀的巫宁,楚怀山将她父母的联系方式发给了那兰。那兰对着电脑发了阵呆,说是发呆,脑子里其实满满的,该怎么和巫宁的父母联系呢?说什么呢?提到巫宁,他们的心会有多痛?我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都因为米治文的一句话,血巾断指案,会继续下去。   雾锁江京了一天,黄昏时已如深夜。那兰翻出口罩戴上,走入毒霾之中。   她没有事先打电话给巫宁父母,生怕被一口回绝后再没有交谈的机会,她更是不愿当着两位老人的面提起必定令他们伤心的话题,偏偏她要问的事,还是当面谈更有把握。   开门的是巫宁的母亲。那兰全然是陌生人,但她的容貌装束,不会引起过高的警惕,巫宁的母亲衣着朴实,面容祥和,大方地问:“姑娘你找谁啊?”   那兰看着老人慈祥的脸,忽然不忍开口去搅乱她的心境,当时就想找个借口说敲错了门,谁知老人顺手打开了走廊的灯,轻声惊呼:“你不是帮着警察破案的那个研究生吗?”   “五尸案”后,那兰的确上过江京当地的新闻,之后她在江大就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走到哪儿都有耳语和异样目光。万没想到今天在一个陌生的小区被一个陌生的老人认出来。巫母凑上前将那兰又仔细端详过,说:“真是你,我认人准,错不了……”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你不会是来……”   那兰想,这倒好,省去了不少自我介绍,老人家已猜到了几分。   “我是那兰,”那兰犹豫着,“如果您不介意,我想问问巫宁的一些事。”   “那得让你失望了。”巫母一叹。   那兰心一沉,闭门羹这么快就熬好了?   “阿姨,我只是……”   “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说你可能想岔了,宁宁的确是轻生,她得抑郁症好一阵子了,我磨碎了嘴皮子,怎么都劝不好。”巫母再一叹,开始用袖子抹泪。她招呼那兰进屋坐,嘴里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兰走进门,很快将门带上,生怕楼外更多的毒雾飘进来。   “我实在不愿意提宁宁的事让您难受,但这和另一个案子有关。”   巫母怔了怔,她显然是个思维活跃的老人,随即若有所悟地点头、然后摇头:“你是说那个老变态?”她联想到了米治文。   那兰说:“如果您不方便谈他……”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是个老变态,精神病人,宁宁命不好,撞见了这么个人。”巫母的脸上又挂上泪水。   那兰再次想住口,但硬着头皮问:“您说‘撞见’,是怎么个‘撞见’呢?我所了解的案情记录是,宁宁在财经大学读大三,腦在社团活动里认识了米治文,看上去有些随机的事件。”那兰大概是天下最后一个相信随机事件的人。   可是命运弄人的时候,又有多少次是按照科学规律行事?   巫母反问:“你还知道多少宁宁的事儿?”   “基本上就这些了,”那兰的确背完了楚怀山查来的所有资料,“噢,还有一个,很早前的一条新闻里提到过,宁宁的同学回忆说,她生前是文艺积极分子,在学校里唱歌跳舞样样都行。”   “她还会弹民乐器,古琴、古筝、琵琶,都会几下。”巫母淡淡地说。   那兰终于发现了其中的联系,她说:“米治文会弹古乐器。”她也是听说,古琴古筝弹法上相似,一通皆通。   “不但会弹,而且弹得特别棒。”巫母长吸了一口气,“所以他成了宁宁的古琴老师。”   又是条不为人知的线索,和董珮纶的经历如出一辙。   那兰说:“他果然卑鄙,以教琴之便,做下作的事。”   巫母沉默了一阵,说:“怎么说呢,那家伙是挺变态的,但是,这事儿我们一直没跟别人说,今儿破天荒告诉你吧,宁宁也是鬼迷心窍,那一阵,竟然……竟然喜欢上了米治文!”   如花年纪的巫宁对已过中年的猥琐男米治文产生了好感,然后又被米治文强暴未遂?这是什么样的发展逻辑?那兰想起米治文的精神病历,他声称那些受害者和他产生了某种心灵上的互动,甚至是明显的恋人关系,初读时只当是疯人疯语,如果巫母所言不虚,米治文竟然是在说实话?   她几乎可以听见米治文不屑的冷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你难道不是凭着我灵感里得来的字,找到了倪凤英的尸骨?   那么董珮纶呢?莫非也是相同的故事?!   想到冰雪聪明气质如仙的董珮纶喜欢上恶魔附体的米治文,那兰急忙忙戴上口罩,仿佛自己的意识已经被漫天毒雾侵袭到辨不清黑白。   但米治文为什么要残害那些已经对他心有所属的女孩?为什么要残害他自称已“两情相悦”的人?   米治文,要怎样看清你全部的面貌?   那兰在地铁里给楚怀山发去几条短信:越来越觉得米治文不是断指案的凶手,越来越觉得米治文这个人神秘莫测;他怎么会知道受害者尸骨的下落,如果他不是神仙,那就一定是别人告诉他的,所以最关键还是尽快找到游离在外的杀手;虽然不知道米治文何时结识那个人,但断指案持续了三十年,两人有可能是老交情;要了解米治文身世,顺藤摸瓜,才能揪出他的那个“老相识”。   对那兰铺天盖地的短信,楚怀山只有一条真正称得上短信的简短回复:   米治文的身世,一片空白!   那兰叹口气。米治文的身世空白,已经不是最新消息,巴渝生也说起过,这也是该案的难度之一。她沮丧地想,难道就一点都没有办法了?   她在手机上键入:难道就没办法了?   楚怀山回复:听说过米砻坡吗?   米砻坡,米治文。莫非这两“米”间有关联?   米砻坡在江京北郊,是江京标志性的一个地名:自从上古时期的人类文明遗迹在当地被发现后,米砻坡成为了全国范围内叫得响的考古圣地。那片承载着悠悠历史的古老土地,和每个毛孔似乎都充满邪气的米治文有什么样的渊源?   楚怀山又发来一条短信:知道米砻坡之名何来?   那兰虽然不是江京本地“出土”的,但也参观过米砻坡遗址,也听说过米砻坡这个名字的由来。米砻坡正对着九曲清安江,虽曰“坡”,其实是大片和缓的平原,只不过整块平原地势较高,更像高地,当中也有一两处隆起的小坡。早期人类定居坡上,在坡下的地面上垦殖畜牧,这样即便清安江洪涝,也不会造成巨大损失。逢大涝之季,清安江水会漫上高地,古人在水未退时于高地周边筑垄围田蓄水,继而种植稻谷,便有了“米垄坡”之称,后来据说为稻谷脱壳的工具“砻”就是诞生于此,该地的官方名就进化成了米砻坡。   楚怀山说,米砻坡的另一个非官方来历和北宋书画大家米芾有关。米芾晚年定居江南,其后人为避战乱,颠沛流离了多处后,迁徙到江京城郊,在几乎已无人迹的米砻坡一带落脚,依仗着优越的风水地势和丰饶的土地,开始繁衍昌荣。米家后人最初简单地将小小社区称为“米家村”,更多异姓外人融入后,就改名叫米砻村,而江京城内外百姓指称这片高坡时,就叫米砻坡。   这次是楚怀山发来漫长的“短信”,那兰陷入深思。   米家村还在吗?   也许是米芾的基因,也许是书本网的氛围保持良好,历年来米家村颇出了一批秀才举人,甚至有些入京或到各地为官,逐渐走散了一些人丁。抗战时期江京沦陷,城里因为有英法租界,成为孤岛,城郊则被日军铁蹄尽情蹂躏,米砻村也不例外,村里人逃的逃,亡的亡。直到抗战结束,才有少数躲入城里的米家村民回到故里,面对一片狼藉,不知从何收拾。不过最终还是有几户世代纯粹的米家后人在米砻村原址重建居所,米治文可能就是出生在米砻坡后的小小村落里。   那兰仔细回忆当初米砻坡遗址的参观,怎么也记不起坡后有村落。楚怀山说,自从米砻坡遗址在八十年代初被定为国家级重点考古遗址后,原本就不多的几户居民被政府安顿到江京市内了。   我看过米治文的所有资料,没有一处提到他的出生地,你又怎么知道他诞生在米砻村?   楚怀山回复:猜的。   愿闻其详。   楚怀山回复:米治文几次作案的地点,你应该都知道。   在江京的不同点,好几个区县,没看出什么规律。   楚怀山回复:画在地图上,规律就出来了。   他立刻发了一张图给那兰,显然他早已做过研究。那是张江京市区和周边郊县的缩略图,米治文作案的每一个地点都标了红叉,七个红叉竟能连成了一线!   将那条案发线向西北延伸,正好穿过米砻坡!   楚怀山的短信说:“你是心理学专家,肯定比我在行,他这样做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可能透露出米砻坡对他的重要。”   那兰在心中沉吟:如果真是这样,米砻坡后的荒废小村里,说不定会记载着米治文的童年,虽说未必能立刻和真正的凶手挂钩,至少是个对他深入了解的出发点。   我这就去。   楚怀山的短信里充满惊讶:这个时候?这个天气?   那兰看一眼已全黑的天幕和被浓雾烘托的晕黄路灯光,知道自己真的是太性急了,当然应该等到明天。   可是第二天雾霾依旧,专家们说这样的重度污染大气将继续陪伴江京市民,至少三日,多则一周。那兰顾不上等到蓝天艳阳,上午的课结束后,就上了开往米砻坡的地铁六号线。   地铁出了江京市区后就成了地面轻轨,从窗外望去,雾也略淡了些,至少能依稀辨认出远处的电线杆和高楼,在雾里无奈何地伫立着。等视野中高楼渐少,山体隐现,那兰知道米砻坡快到了。   轨道站离实际的米砻坡还有至少五公里,平日去米砻坡遗址参观的游客会搭乘大巴或者出租车到遗址展区,但感谢毒雾的关照,今天来参观的游客寥寥,出租车的生意惨淡。那兰搭了一位品牌出租车公司的车,将昨晚楚怀山发来的地图给的哥看了,的哥奇道:“那里荒无人烟的,你去那儿干吗?”   那兰笑笑说:“考古呗。”心知若不是因为今日客源少,一定会被拒载。   的哥不情愿地开车上路,开了十余分钟,到了一片废屋前说:“就是这儿了,要等吗?”   那兰早已想好,说:“我也不知道要在这儿转悠多久,要不您把手机号给我吧,我结束了搭您的车回去。”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的哥果然同意了。   十余座砖木结构的民居组成了方圆一里左右的小小村落,这是那兰在废村中走了一圈后得出的结论。村里杂草丛生,虽然久未有人居住,但房舍建筑仍稳健,没有破落得一塌糊涂,说明当年战乱后在此安家的米家村民们并非凑合着过,而是用心经营这片小小家园。若不是和米砻坡仅一箭之遥,村民被政府劝说后识大局离开,至今一定人气依旧。   可是,各家户门前并没有标注姓名,到哪里去找米治文的“遗迹”?那兰来之前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只能见机行事。   三十多年前,各户人家搬离时都清空得彻底,遗留在墙角院尾的,只有一些碎瓦破布。但荒村不荒,各处都有三十年内甚至近年来的人迹,泡沫塑料饭盒、塑料袋、啤酒瓶随处可见,甚至有未及穿上的内裤和懒得处理的避孕套。那兰在废村里转了足足一个小时,出入了五六间房舍,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隐隐觉得今天又将空手而归。   然后呢?再去找到米治文恳求?听他的耻笑?   她又钻入了一座废屋。   刚才就注意到,这座废屋和周围的邻居们不同,虽然大小接近,但明显更颓败,似乎被荒废得更久。走进后,房中也更显得满目疮痍,墙上有大块的灰泥脱落,地上有更厚的尘土和更多的瓦砾,四处也堆着更多的破旧家什,就好像同样是离开米家村,别家都是有秩序地撤离,而这家是匆忙出逃。   那就难免要在这家多逗留勘察一番。   可惜,半个小时后,那兰又渐渐失望。废屋里虽然有些破旧家什,但没有任何能表明原来屋主身份的东西。这屋里同样有后人留下的垃圾,那兰想找的东西也的确不可能存留下来。   她心头忽然一动,剩下的家具虽然陈旧破败不堪,但多少也能反映屋主的身份个性。她摸出包里的小手电照去,先是在厨房地面上捡起两片碎碗,细瓷的,大半片砂锅盖,带花纹的,这都表明原来家道还算小康殷实,主人注意细节、生活有情调;一间卧室里有一座精巧的小桌,虽然断了两条腿,但从木质和桌面、抽屉的打磨来看,也非出自寻常农家;桌下有一些碎玻璃,确切说是碎镜面,是不是暗示着这小桌本身的功用是个梳妆台呢?   那兰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母亲用过梳妆台,而这间年代更早的房舍里既然有梳妆台,说明其中的女主人对容颜妆饰,格外注意。   但这些,都和米治文有什么关联?   米治文,你的痕迹在哪里?   另一间卧室里,是一座坍塌的单人床,床板斜倒在地上。   还露出了一块白色布角。   那兰蹲身向前,拽了一下那片布,布虽然远非雪白,但似乎并不像屋内其他物品那般陈旧,在那兰的拽动下,露出了更大一片布面。   几乎雪白。仿佛岁月无痕。   那兰觉得心跳微微加快。她想到了断指,想到了血巾,想到了在雪白绢布上的一抹暗红。   她索性奋力掀起了那块床板,然后是一大片白布。   白布掀起。   布下什么都没有。   确切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两片在这个废村里到处都有的碎瓦而已。   如果此刻是一对偷情野合的男女,或许会“借用”一下白布,完成今晚的探索,不去理会那两片碎瓦。   但那兰忽然想到,她只是在外墙脚和院落内看到过碎瓦,因为除非整个屋顶塌陷,屋内一般不会有碎瓦。   更何况,这并非“碎瓦”,只是两片小瓦,方形且完整。   那兰将瓦翻转过来,每块瓦上都刻着一个字。   一个怪字,那兰在米治文的床头柜上见过,古琴谱的曲谱字,记录着音阶和指法。   米治文,我总算找到你了,找到了你的过往。那兰几乎要立刻拨通重症病房的电话,冷笑着问米治文:还记得那些古琴谱吗?还记得你的童年吗?你纯真无邪的童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稚嫩的想法,也许是一种报复的心理,也许是发自内心的质问。   但那兰掏出手机后,只是拍下了那两个曲谱字,准备稍后发给楚怀山和巴渝生,这里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她发掘。   不久,她又在墙角处发现了两块倒扣着的小瓦。小瓦在一张破旧的小柜旁边,小柜歪倒在地上,小柜后的墙上靠着一块木板,木板的脚底也有一块小瓦,暗示着木板的非同寻常。那兰移开木板,一个半人多高的洞窝入墙内。   米治文,看来你从小就充满了神秘感。   那兰弯腰矬身,钻入墙内洞中,但那“洞”又窄又浅,她立刻又触到了墙,她用力推了推,几块砖向外跌落,刺鼻的雾霭和黯淡光线涌进来。   原来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条小小暗道。   那兰又推了推,一块块砖逐渐落下,大约一米左右高的墙被推倒。那兰从屋里钻了出来,又怔了怔。   如果这真是米治文少年时的杰作,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挖开这小段墙脚?他自制了一条逃离自家的秘道,至少说明一条:他的自由受到限制,他不能堂而皇之地离开家。或者,这只是他少年时一种冒险的尝试;或者,他在不该离家的时候离家,比如说,夜半三更。   或许,米治文从小就是一个喜爱与黑暗为伍的人。   那兰正准备再次进屋,忽然发现脚边又有一块灰色瓦片。她俯身拾起,反面又是一个古琴谱怪字。   她放眼四下看看,大约五米外的草丛中,依稀又有一块瓦片。她走上前,果然。   数米外,又是一片小瓦,一个怪字。   就这样,每隔数米就是一片瓦,越往远处去,小瓦的分布越稀疏,逐渐变成了每十余米一片瓦,需要费些周章才能找到。一直走出去足有两公里,那兰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米砻坡的坡脚下。   瓦片消失了。   那兰沿着坡脚左右走了十数米,再也没有看见瓦片。她抬头向上看了看,发现坡体上有条羊肠小道,自坡脚向上不见尽头。她踏上那条向上的山道,果然又看见了瓦片。先是几块,每隔数米散在道边,然后逐渐往新春的荒草中分布,直到草丛深处,猛然出现了十余块小瓦,堆成一小堆。   如果把所有小瓦上的曲谱字串起来,会不会是首古曲?   米治文,你要唱的是个什么调调?   那兰走上前,准备将瓦片全部翻转过来,用手机拍下这组瓦片曲谱的全景。脚下觉得一软,仿佛草坡忽然变成了沼泽。她暗叫不妙,想收足却已经晚了。   惊叫声中,她坠入了一个深坑。   躯体和地面重重的撞击后,眼前一片黑暗,接着是意识里的一片黑暗,连疼痛都未及体验,那兰就晕厥了过去。 17.困穴埋枯骨   头上现出一点微光,脸上被扑了一把湿腥泥土。   “醒醒!”   那是谁的声音?   米治文?不可能,他还躺在几十里外的重症病房里。   那兰努力睁开眼,但视线立刻被另一把撞到脸上来的泥土封阻。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被你感动了,你孜孜不倦地寻找我的秘密,终于小有所成。只可惜,你和我的秘密一样,要被永远封存在这儿了。”头顶上那声音比地底的寒气更阴。更多的泥土落下。   那兰想大声叫他住手。   “要我停下也行,要留住你的如花小命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魔鬼般的声音故作柔和,“只要你苦苦哀求就可以,告诉我说你错了,我才是你命运的主宰。甚至,你可以说你爱我,我也就笑纳了。”   那兰开不了口。   “瞧,这就是你的致命伤。你太高傲,太不会变通,注定一生受苦受难,不如我今天就帮你超度了吧。”土石纷落。   那兰大叫:“住手!住手!”   然后醒转过来。   头上的确还有一点微光,那兰头痛欲裂。她摸出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五点半。以今天的阴霾遍布来看,估计那点微光也持续不了多久。她记不得掉入这个地穴的时候哪里先着地,总之此刻全身四肢百骸酸痛不已,如散架般不听支配。她努力试着坐起身,舒展腿脚,还好,似乎没有什么骨断筋折,看来自己数个小时的晕厥除了撞击之外,还有身体对突发事件的应激反应。   她在大衣口袋里摸到了手电筒,向上照去,离地面有多远?五米?六米?向四周照,不大的地穴,也就是五六平方米。向地上照,一块破烂草席,盖住洞口。她再次拿出手机,失望地发现没有任何信号。这不足为奇,荒僻的废村、深深的地下,手机信号穿透必然艰难。   至少没有那阴森森的声音,挑战自己尊严和骄傲的胁迫。   她试着向上爬,着手处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树根或垂藤,也没有突出的石壁。她试了十几分钟,徒劳无功,知道要靠自己的力量爬出这地穴希望渺茫。   这时她才产生了真正的恐慌:死亡再次向自己逼近!   如果没有人知道自己摔落在这深穴里,自己就不会得救!   她让初升的恐惧感稍稍平息,深吸几口气,努力地想:楚怀山知道自己到米家村来寻找米治文的痕迹,如果他今晚微信联系不上我,微博上找不到我,他当然会生疑。但他是个足不出户的天下第一宅,要多久他才意识到她没回宿舍?会紧张到致电警方?   宿舍里有陶子,但最近常常深夜不归,又怎么会对自己偶然的“缺席”大做文章?   还有那位出租车司机,虽然说好了会等她电话,但会因为自己没守“承诺”而生警惕吗?可能性也不大。   这些都说明,她被知情人救出的希望同样渺茫。   惶恐中,头顶上那点微光也不见了。   镇静住。那兰反复告诫着自己。如果米治文还只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能挖出这么个深坑,自己一个成人,也能把自己挖出去。   她摸到了和她一起坠落的皮包,取出里面的小刀,开始在洞壁上挖一个可供攀爬的小坑。挖了一阵,她越来越气馁:洞体是较疏松的土石,刚挖好的踏脚坑根本吃不住劲,站在上面只一瞬,土石就开始流失打滑,她再次摔落坑底。   她再试,再次失足。   当年的小米治文是如何进出这深坑的?多半用的是一个长长的梯子,事先藏在草丛中。   在坑底又坐了片刻,她起身再试,将墙上的坑挖得又大又深,总算踩稳了,她开始挖更上面的一个攀爬点。手上用力一会儿,脚下忽然又是一软,刚才好不容易挖的那个立足点土石松落,她又跌回坑底。   就这样试了不知多久,原本就酸痛的双臂双腿几乎拒绝再听主人的支配。   莫非,这终究要成为我的坟墓?   就在绝望之心渐起的时候,她听见了远处的警笛声。   她打亮手机看了一眼,晚上11:42,依然没有信号,但也许是楚怀山,也许是陶子,至少有人发现了自己失踪!   可兴奋之情随即被失望压制:这偌大的荒原废村,警方如何找到自己?楚怀山和出租车司机都只知道自己来走访米家村,又怎么会想到自己跟随着一条该死的“古曲”上了米砻坡,坠入深草间的地穴?   她纵声叫:“我是那兰!我在这儿!救命!”   高频的警笛声仍是响在远远的坡下,那兰知道自己平凡的嗓音无法穿出地面,再穿透重重迷雾。   她打亮手电,垂直向高处照去,光柱到了洞顶已是微弱如萤火,徒劳!   那兰又叫了一阵,喉咙干哑了,警笛声却渐渐远去了。   不知何时,泪水随着越来越软弱的叫声已经流了满面,仿佛是对这绝望境地的终极嘲笑。   嘲笑声是属于米治文的。   那兰,我亲爱的,这就是你和我玩这个游戏的下场!   那兰让绝望的心境平复了一阵,努力不去理会饥饿和疲乏的纠缠,静静地想,这一切,或许真的是米治文多年前就设计好的游戏机关:他知道多年后,无论是谁想要了解他,会从他少年成长的米家村开始,这可怜的玩家多少会知道他和古琴谱的渊源,所以看到了废屋中的瓦片古曲谱后,会跟着瓦片“指明”的道路寻上米砻坡,找到这地穴,而且不需要太好的运气,就会坠入深坑,坐以待毙。   如果这倒霉玩家走不出来,这条命就没了,游戏里你或许还有几条备用的小命,现实中你只有一次机会。而一旦这玩家起死回生,会怎么样呢?得到更多的力量?更多对米治文的了解。   然后走近、走进,他下一个圈套?   在魔鬼布置的游戏里,究竟有没有通关?   那兰这才想起来,自从坠落晕厥后苏醒过来,一味专注逃生,竟没有仔细审视这地穴,是否蕴藏着任何米治文的传奇。   用句丧气的话说,死也要死得明白,不是吗?   刚才为了做长远打算,那兰尽量不打开手电和手机,摸着黑在墙上挖坑。这时求生之欲暂时被探究之心取代,那兰拧亮了手电,仔细在小小的黑穴里环照。   首先吸引她注意的是靠墙脚地上的一块木板,平平地铺在地上。那兰掀起木板,板下是个不大的坑,可谓“穴中穴”,堆着几本书和一些杂物,大概算是一个小储藏间。那兰将几本书一一拿出来,很奇怪的一批书目组合,一本足以算得古董的《青山琴抄》,里面有《广陵散》、《宋玉悲秋》、《逍遥游》之类的经典古琴曲,记谱用的都是那古怪的字样;一本1955年版的《心理学常识》;一本民国三十五年版的《西洋画史》;一本1952年版的《力学简介》;一本1956年版的《人体解剖学》;一本线装古书《空牖随谈》。   那兰从来没有听说过《空牖随谈》,随手翻了翻,是本清人所撰辑的明清笔记小说集子,和大多明清笔记一样,记录一些野史轶事,奇闻怪谈。两年前,她在江京卷入的第一起生死大案时就和这类笔记小说打过交道,今夜又见,可能会是什么好兆头吗?再翻了几下,发现了一枚“书签”,一根琴弦。   米治文的烙印。   她的悲观很快又被证实:几本书被拿开后,那兰手电坠地,惊叫出声!   书下,密密匝匝纵横交错的,是枯骨!   良久后,那兰定了心神,重拾手电,低头看去。   每根枯骨和每具骨架的大小不一,但总体偏小,绝不可能是人骨,从几个头骨可大致辨认出有猫、狗和老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大量的残肢断骨,显然是从这些小动物的躯体上折损下来,却没有和小动物骨架紧挨在一起,说明是被扯断的,并非经年日久缓慢自然地脱落。绝大多数的小骨,被细线捆成多个小束,每束有四五根骨头。   米治文,原来你有这样的爱好!   那兰想象着和米治文的下一次谈话会如何丰富多彩,但她随即想到,下一次在哪里?上回和米治文的对话会不会已经是最后一次?米治文在多年前设的这个陷阱,是不是要保证这些枯骨、这些秘密,不会被披露于世?   因为这些发现,不难使人联想到断指案作案手法的类似,对弱小者残酷的、毫无人道的施暴。   我必须要出去!   那兰又开始在墙壁上挖凿,一次次地试,一次次地失败。   直到高处洞口又有新鲜的泥土落下。   “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至少应该识时务。你最可悲之处,就在于两者都不行。”又是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来的声音。   如果地狱的声音在头上方传来,那么我此刻又在哪一层?   一大堆土,没头没脑地砸下来。那兰试图躲闪,但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土块打到脸上,土里似乎还有新鲜的蚯蚓,在她脸上扭动。   “滚开!”那兰叫着,但叫声微弱,在春寒的夜里打着抖。   “是你自己要走进来的,怎么变卦了?”那话语如蛇,带着嘶嘶的声响。“你和她们一样,到这个时候,会说的不过是‘滚开’、‘放开我’这样绵软无力的话,好像这些话像道士的符咒,真的能抵挡住邪恶似的。尤其你,自命坚强高傲,其实我见犹怜哪,活得这么苦,还苦苦活着,真的,很少见到像你一样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感谢你的心理咨询。”那兰努力恢复往日的镇静,“你可以诱骗我掉入这个深坑,但别想把我的意识也带进坑里。”   更多的土掉下来,不久,已经没过了那兰的双膝。   “说点什么吧,听见你楚楚可怜的声音,也许我会突然心软。”那声音说。   那兰想说,我身上阵阵发冷,我饿得已经很难再思考,我想喝水。   那兰什么也没说。   你赢了这场游戏,但你没有赢我。   埋到胸口的时候,那兰被土压迫得无法呼吸。   “最后一次机会哦。你就说几句实话吧,说你其实很可怜,很命苦,活着了无生趣,但你还想继续活着,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能活下去。”   那兰闭上双眼。   水,我想喝水。   坠入地穴后,有多久滴水不沾了?八个小时?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   掉下来的是土,一堆堆、一块块、一粒粒,打消她求生的本能。她可以忍住不示弱,但她忍不住绝望的泪水。   本来就是这样,父亲被杀后,母亲崩溃后,谷伊扬离开后,秦淮出家后,还有多少生趣?   更多的泪水。   水!似乎有一滴水落在脸颊,留在唇边。   那兰遽然醒来,又一滴水正砸在脸上。她抬起头,浑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道。高处的洞口外似乎又现出几难辨认的微光,又到凌晨了?她忽然明白,这滴下的水,是朝露,大概是从洞口外的长草上流下来的,凝聚着两日来雾霾中的剧毒颗粒。脑子里一片麻木混乱,居然还冒出了“人生如朝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一串消极词句,仿佛那恶梦的延续。   她看了一下手机,果然是早上5:34分。就在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她忽然觉得身周有些异样,仿佛这深坑里不止她一人!   她急转身,但什么都没看见。伸手摸到了手电,颤抖着还没有揿开,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18.小断指   那兰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一定还是在因为饥饿疲乏恐惧下没做完的梦,或者是幻觉中。她有过这样的经历,真实如生的幻觉。   惊叫。   “那兰,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   不到十分钟后,警笛声又响起来。那兰知道,她真的得救了。   这几分钟里,那兰认识了这位救星。这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精瘦,花白胡子,他自称姓陈,说“你可能听说过我”。那兰喝了他带来的矿泉水,吃着他带来的饼干,听说他姓陈,就猜到了几分:“您是陈玉栋,陈老师?”   “叫我老陈就行了。”   陈玉栋是三十年前经手第一起血巾断指案的公安干警,也是参加了几乎每一起断指案侦破工作的专家。   “您退休了,怎么还……”米治文若在,一定又要说她明知故问。   “猜猜是谁通知我的?”陈玉栋选择了反问。   “楚怀山?”   “小姑娘果然聪明,知道巴渝生不会直接卷进来,新来的那个公安部的家伙更不会叫上我。刚收到楚怀山的电话,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子在恶作剧,讲话吞吞吐吐、疙里疙瘩的。后来听他对整个案情这么了解,才知道事情严重。”   的确是楚怀山最先为那兰消失的行踪拉响了警报。他一直在等那兰去米家村考古的结果,等到将近半夜,网上寻不见,电话打不通,情急下只好联系金硕。无论金硕对那兰这次的“擅自行动”多么暴怒,至少他是个谨慎有加的警官,立即调动了两辆警车连夜赶到米砻坡后米家村的遗址搜索。深夜迷雾中,没有找到那兰的影踪。   金硕更是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不得已通知了巴渝生。巴渝生和金硕商讨是否要在全市范围内寻人,同时楚怀山想到了陈玉栋。   米治文对董珮纶强奸杀害未遂被捕,正好是陈玉栋退休前几个月。从巴渝生发来的资料看,陈玉栋也参与了处理这一案件的工作,对米治文进行过深入彻底的调查。   事后楚怀山告诉那兰,当时他忽然开了窍——“我们一直想深入了解米治文,但都忽略了一个近在眼前的良机:没有谁比陈玉栋更了解断指案和米治文!可是,陈玉栋不是已经退休了吗?”   断指案肆虐的三十年,几乎覆盖了陈玉栋的整个公安事业,而要对陈玉栋的事业精炼概括,就是“成也断指案,败也断指案”,他退休时,断指案仍在继续,稍有事业心的人,都很难潇洒撇开这一切,更何况根据陈玉栋留下的记录和报告看,他是一个对侦破刑事案件有着极度热情、对工作一丝不苟的警官。于是楚怀山打电话向陈玉栋求援,那时已过凌晨一点半。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仿佛陈玉栋彻夜未眠地等着电话响起。他从断句坎坷的楚怀山嘴里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立刻背上他一直备好的“紧急动员包”,跑出了门。   陈玉栋没有车,凌晨一点更是不可能搭到出租车一路开到荒无人烟的米砻坡。他敲开了隔壁楼房里一位老朋友的门,那位老先生退休前是市局的专职司机,家里养着一辆同样到了退休年龄的大众桑塔纳。陈玉栋本人早就会开车,他跟老朋友磨了两分钟,拿到桑塔纳的钥匙,飞驰向米砻坡。   说这桑塔纳“飞驰”有些勉强,跟街上真正在飞驰的酒足后的奥迪和兰博基尼们比,老爷子开的老爷车只能算是溜达。到米砻坡的时候,已近凌晨三点。   “您也看见了那些瓦片、古曲谱?”   陈玉栋说:“我先看见的是墙上那个洞。”他继而抱怨金硕派来的人一定是新手,没有保留好现场,本来地上肯定有那兰的新鲜脚印,但被更多纷乱的足迹抹杀了。他进出检查了至少十套废屋,直到其中一间墙上的破洞引起了他的注意。   既然被称为废屋,残垣断壁当然常见,这个破洞的不同寻常处在于那些倒在地上的灰砖。暴露在空气中久了的砖面,尤其近日经受了春雨的频频眷顾后,多少会有明显的磨蚀,青苔也很常见,而这个破洞外的一摞砖,砖面平整干净,像是新落地不久。   陈玉栋拧开自己手里的一个巨大LED手电:“瞧,这个家伙很给力,多亏它了。”他说,他这才注意到屋里屋外的那些小瓦片,和瓦片上写的怪字。   还有那兰的脚印。   出了米家村后,那兰的脚印不再容易跟循,但那些瓦片指明了路径。   “我用手机通知了金硕,就下来看看你是不是需要急救。”陈玉栋用手电往上照了照,“我用的是这个下来的,老了,不服老不行,要是再年轻点,直接跳下来问题不大。”   那兰看见洞壁边垂着一根拇指粗细的尼龙绳。   “您每次出门都这么全副武装吗?”   陈玉栋说:“小时候当兵留下的好习惯,有备无患,否则你现在怎么有吃有喝?”   警笛再次响起来,过了大概十余分钟,救援的警察根据陈玉栋设的标记找到了洞口,有软梯放下来,陈玉栋问那兰:“能爬了吗?”   那兰说:“我可没白吃哦。”陈玉栋扶着那兰上了梯子,打起手电,却没往上照,反而在仔细研究地下的“出土文物”。那兰生怕自己仍虚弱,有意放慢攀爬的速度,快到洞口的时候,忽然听见下面的陈玉栋说:“你发现没有,这些小动物的前爪,都少了一根指骨。” 19.侧脸   猫的前爪各有四指,后爪各有五趾,狗也是如此,老鼠也一样。地穴里那些小动物的指骨和趾骨都被一组一组捆扎成束,四根一束,或者五根一束,应该是代表着一副副的前爪和后爪,只不过其中一半的前爪骨束只有三根小骨,也就是说,这副前爪,少了一根指骨。   听上去是不是有些熟悉?   断指案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发生在这个阴暗的洞穴里。   金硕跟着急救车将那兰送到普仁医院的急诊室,值班的总主任恰好是周长路,他亲自为那兰做了检查,打上点滴,金硕等周长路忙完了离开,说:“刑侦实验室的技术人员会尽快给那些动物小骨头测骨龄。等医院放了你,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几天,我会及时把调查结果告诉你。”   那兰说:“正好我在医院,隔壁楼里应该就有答案,能允许我再采访仓颉一次吗?”   金硕冷笑说:“你以为他会招供吗?‘没错,我小时候爱折磨小动物,长大了就会折磨人,我小时候截断小猫小狗的爪子,长大了截断人的手指’?你不用操心了,我们肯定要好好审他。”   “可是我真挺急的,米治文给我们的第二个字,至今还没有思路。”   金硕将手扶住那兰肩膀,说:“那兰同学,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养好身体,这个字那个字,都是老混蛋在和你玩心理游戏,你越当真,他越得意。”   “那么你是拒绝我的请求咯?”那兰叹。   “等你身体康复了再说。”金硕的声音里有种“勿须多谈”的果决,说完就走出了急诊的观察室。   “要等我们两个谈过了再说。”说话的是陈玉栋。那兰一惊,原来他一直在病房里!急诊观察室里有十余张床位,病人和家属进进出出甚是杂乱,陈玉栋一定是混在人流中,金硕本来就是和陈玉栋初次见面,问过他解救那兰的详情后,一定也没想到他竟然跟了过来。   陈玉栋走到那兰床前,拽了把椅子坐下,说:“我陪你,瞎聊聊,等你获准出院了,再到我家坐坐。”   不过三个小时后,那兰就获准出院了。周长路亲自逐一看过所有的化验和体检指标,告诉那兰一切良好,原有的明显脱水情况已经在输液后好转,体内电解质水平均衡,今后几天内只需要注意休息,饮食有规律有节制,恢复如初指日可待。   陈玉栋问那兰:“你要先回宿舍休息还是去我家?”   那兰未假思索:“去您家。”她知道陈玉栋一定有和案情紧密相关的话题要谈。   陈玉栋早将桑塔纳还给了老邻居,带着那兰坐地铁、转公交,二十多分钟后拐进了一个略显沧桑的老公房小区。陈玉栋说这原是公安局系统的家属大院,近年来虽然都转为商品房了,院里的住户还至少保持了五成以上的老公安。   “像巴渝生这样的小年轻运气就没那么好,他开始工作以后就没有福利分房了。拿房贴、买集资房,都和直接分房没得比。”陈玉栋叹惋。   那兰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年轻?您知道我一直管巴队长叫巴老师吧?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叫老师呢。”   “巴渝生独立经手的第一起大案就是和我在文园区合作的,不过就是六七年前,那个时候他虽然有了几年工作经验,但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又能老到哪儿去?”陈玉栋的声音转柔,“就那一次合作,看他那股执拗钻研劲儿,我就知道,这小子日后前途无量。我是说刑侦方面,不是说官运什么的。”   那兰说:“是啊,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怎么好端端突然被抽离断指案的调查,说要回避什么的。”   陈玉栋开口要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转了话题,这时候他已经带那兰走进了楼道,门口的牌子上写着“3号楼7单元”。陈玉栋说:“我屋里乱,本来不好意思让你来作客,但有些话必须得和你谈。”   屋里乱的说法绝对不是陈玉栋谦虚。陈玉栋家在底楼,楼道里是老公房特有的混乱,打开家门,屋里比楼道里更乱了数倍。但在房中待了一段时间后,那兰发现其实“乱中有序”:陈家显得乱,是因为小小的一居室里堆了太多的东西,几乎填满了整套房间。充斥房间的主要是一摞摞书和一堆堆资料,陈玉栋给每堆资料都做了标签,标着“马芸”、“薛红燕”、“唐静芳”,都是断指案的受害者,那兰数了数,所有十二个受害者都在。三个大书架摆满了书,地上也堆了无数本书。书的数量虽多,但分门别类摆置,有刑侦学类、心理学类、法医类、法律类、推理小说类等等。   “哇,好多书。”那兰惊叹。   “这就是退休的一大好处,终于有时间静下来认真读读书。我是一个退伍军人,过去搞刑侦,凭着经验和直觉多点儿,很少有理论指导,不像巴渝生他们这批人,说起来都是科班出身。”陈玉栋指着书架前的一个单人旧皮沙发,示意那兰坐下,又忙着去沏茶。   那兰说:“我喝点水就可以。主要是来听您的高见。”   陈玉栋说:“我没有高见,否则案子早破了。”   “看来您退休后,一直没离开过这个案子。”   “在我们眼里是一个案子,从死者或死者家属角度看,是一堆案子。”陈玉栋听上去压抑,甚至有一丝丝绝望,“一堆看上去永远破不了的案子,会在半夜把你从床上揪起来思前想后的案子。”   那兰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老警官,只好弱弱地说:“可是您已经尽力了……”   “唉,你倒是说说,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这一辈子,能做成几件大事?就是那种能告诉子孙、能让后人记住的特别自豪、特别有意义的那种事儿?”   那兰说:“别说几件,一件都很难做到。”   “可不嘛!”陈玉栋来回在自家有限的空间里踱着步,“我没成过家,没有子孙,不稀罕流芳百世什么的,但是我想,人的小命就这么短短的几十年,你至少得做成一件有点挑战、有些重大意义的事儿吧?我一个搞公安的,大案小案都破过一些,算为人民服务了,死而无憾的,偏偏这个断指案,最让我闹心的一个,却大半辈子没有结果。我一想到凶手和我们一样,还在舒坦地、自由地呼吸着外面的毒空气,心里就会冒上一股子……你们叫什么来着,强烈的欲望,去把这凶手揪出来,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你是学心理学的,应该理解我这心理吧?”   那兰笑笑说:“不用是学心理学的也该理解啊?您的整个公安事业都在书写这个断指案,但直到退休似乎都是个‘未完待续’,换个没心没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或许就撒手不管了,但您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放不下,我完全可以理解。”   陈玉栋点头说:“那就好,算是排除第一个障碍了。既然你完全可以理解我退休了还在这里掺和,那我就难免会指手画脚,也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对这个案子,您有三十年的经验,相信您对凶手和真相也琢磨了三十年,这本身就是无比丰富的宝藏。”   陈玉栋哼了一声,不知在表达对谁的不满,他说:“三十年倒是不假,但谁都有虚度光阴的时候,这三十年里我们主要是在走弯路,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刚开始,那真叫毫无头绪,别说理论指导,根本就是想到什么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没有经手过像血巾断指案这样变态又周密的案子,整个团队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群众发动得倒是不错,但东一个举报西一个线索,全都不着调,倒分去了专案组的大量精力。   “后来我们逐渐改变策略,开始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并进行一些监控,罗强就是那样落网的。”陈玉栋又开始踱步了,“事实证明我们还是落下风了,我甚至怀疑是凶手在最初选定谋杀目标时,就有意把我们的注意力往罗强这个有前科的流氓身上引。断指案在罗强被枪毙后再次发生,我就懵了:这凶手,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我当时真是太想见识一下这位禽兽不如的高手,所以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陈玉栋停下脚步,看着那兰。   那兰明白他的意思:就像我现在对米治文的“着迷”。   陈玉栋脸上露出了“我想你一定猜到了”的表情:“我开始大量阅读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我这个人底子差,有些东西看得还真挺费劲,但是我慢慢琢磨出来,要想深入了解系列凶杀案的凶手,最好的办法可能要算犯罪心理侧写,这个我也不班门弄斧了,你一定比我懂得多。只不过目前你被放在一个比较古怪的位置上,一般犯罪心理侧写的对象是未知的,帮助破案用的,而你要了解的米治文就在你面前,他的性格、他犯的案已经是明摆着的,所以你暂时没想到心理侧写也很正常。”   那兰知道犯罪心理侧写是犯罪心理学的主体,是个略带争议但在一些西方国家使用广泛的辅助刑侦技术,尤其对系列案。训练有素的心理师会根据系列案犯的作案行为和留下的不多线索,从心理学的角度对案犯的身份、背景和动机进行推测。做侧写的结果,就像给凶手画了一幅立体的画像,可能的性别、年龄、社会阶层、生长环境都会有个大致的轮廓,这样可以在几乎漫无边际的嫌犯群中缩小范围,运气加努力,甚至可以直接揪出凶手。   做个出色的犯罪心理侧写师,或者,犯罪心理画师,正是那兰的职业梦想!   “您别说,我真的忽略了用犯罪心理学来理解这个案子。”那兰承认着,又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忽略?   “还是那句话,这不能怪你,你从一开始就被卷在一个看似游戏的案件里,字谜啊,找尸骨啊,查背景啊,很容易就忽略了米治文找你的真正目的。”   那兰不解:“真正目的?”   “我感觉,米治文想和你玩的,不是解字谜、找尸骨这类的游戏,而是个心理的游戏,理解和被理解的游戏,操纵和被操纵的游戏。”   那兰逐渐明白:“您真给我面子,没有直接说,‘难怪你处处落在下风’。”   “谈不上落在下风,等今后回头看,这只是个过程。”   那兰说:“这个‘过程’,差点儿成了‘终结’,要不是您及时赶到,我就不能再陪那位米大师玩心理游戏了。而且,我现在感觉更迷茫了,就算我用心理侧写剖析米治文,但好像还是不能解决最关键的问题,他到底是不是血巾断指案的真凶?或者说,怎么才能通过他,找到真凶?”   陈玉栋双手向上一摊,那兰明白他的意思:你只有试着画出米治文的“原形”,才有可能知道答案。他又想了一阵说:“是不是真凶,这话怎么说呢?再好的犯罪心理侧写,也只能给刑侦提供一条启示、一个方向,不能断案、结案。我自从认识了心理侧写后,请教了国内和美国的专家,你猜怎么着?他们给血巾断指案做的侧写,几乎条条都说中了一个人——罗强!”   那兰惊得说不出话来,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无道理,犯罪心理侧写描画出的凶手面目,可以有多人符合。“再次证明你们抓住罗强,并不是偶然,甚至,谈不上是‘错抓’!”   陈玉栋长叹:“错了就是错了,罗强大概也是因为自己作恶多,也是命不好,碰上我错抓,又碰上那年的‘严打’,急匆匆就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连再审或上诉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让我‘死不瞑目’的事儿,就属这个了。”   那兰说:“您千万别这么说,太为难自己了。”忽然觉得自己也感到压抑起来,站起身,“赶明儿继续向您请教,尤其要看看您和专家们为血巾案凶手做的侧写。”   “好,先送你一条所有专家们的共识。”陈玉栋送那兰到了门口,扶着门框,那兰这才注意到他的背佝偻得厉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苍老,“所有专家都说,这凶手不做到轰轰烈烈不会罢手,这血巾断指案,会继续进行下去!” 20.致命分析   直等到第二天下班后,金硕终于同意那兰去见米治文。   米治文依旧面如死灰,合目躺着,听到响动也没有睁眼。那兰在他床头默默站了一会儿,不知该以什么方式唤醒他,一记耳光还是拔输液管。   “吃了亏,来找我撒气?”米治文主动开口了。   那兰微惊:“谁说我吃了亏?你的同伙吗?他为什么不索性把我活埋了,不会有人来找你撒气。”   米治文一阵猛咳:“想过没有,仓颉如果有个搭档,会多乱了套:一个想把字造成方的,一个要造成圆的,一个要横平竖直,一个要画abc,你们后人可就苦了!你吃亏是必然的,从上回通完电话后我就知道你迷惑了,你一定奇怪这个集天地智慧于大成的仓颉怎么会突然变得像个调戏少女的老流氓?你一定会寻寻觅觅查找我的一切,你一定会找到米砻坡,找到米家村,这些都不是什么天大的机密,查一查,猜一猜,都可以找到。然后以你的聪明才智,会找到我的故居,我留在那儿的曲谱……我累了,后面的事儿,”他睁开眼,挤了挤,“你懂的。”   那兰一阵心惊。不是因为米治文恶心的嘴脸,而是因为他的计算,仿佛多年前就算准了有人要查他的身世,留下了那些线索和陷阱。   “让你失望了,我最终还是没有深埋在你挖的坑里。”   “怎么会!”米治文又一阵猛咳,“失去你,赢了世界又如何?你被埋了,谁来陪我度过残生?”仓颉大师原来还能记得老掉牙的流行歌词。   那兰说:“感谢你安排我访问了你的童年圣地,证明你有残害小动物的爱好。这是你的初衷,对不对?你甚至留下了一根琴弦,好像在提示我们,琴弦可以勒断手指;是为了证明你的邪恶能力还是为真正做出断指案的凶手打掩护?”   米治文闭上眼,无声无息。   那兰脸上竟浮出一丝微笑,柔声说:“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感觉你和我初次见面就承认过的话没错,你和芸芸众生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你童年经历的轨迹延伸。昨晚我在你一寸一寸挖出的地窖里过家家,突然觉得和童年的你更近了。”和陈玉栋长谈后,犯罪心理侧写就在那兰脑海里徘徊不去,她开始为米治文进行素描,如今从嘴边滑出的每句话,都是她仔细分析过又略带夸张地陈述出来,既然是心理的游戏,就投入地玩一轮。   “小时候,你是个性格孤僻,没有什么朋友的孩子,对不对?你不用回答了,因为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一个呼朋唤友、大大咧咧的男孩不会半夜挖墙脚逃出自家到半山坡去挖个坑自娱自乐。绝大多数的孩子不会有天生的孤僻,往往是后天环境的影响,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样的打击呢?或许是因为瘦小猥琐、家境平平遭到同辈们的欺辱?或者是家庭环境恶劣、常被父母打骂?也许是综合因素。但从你挖墙脚出逃的行为看,我倾向于家庭因素。瞧,你鬼鬼祟祟的行为其实是在大声宣布,你想离开那个家,但从情感上和实际需要出发,又离不开那个家,只好挖开家的一脚,在半夜跑出去,去一个你向往的有安全感和快乐感的个人小天地。”   那兰停下来,有意给米治文一个打断她的机会。米治文却仍似睡着了,一动不动。   她继续说:“挖坑本身并不怪异,孩子们几乎没有不喜欢挖坑的,但古往今来挖六米深坑的孩子估计屈指可数,在坑里肢解小动物的孩子更是凤毛麟角。躲在无人能触及的深坑里让你获得一种安全感,因为你在坑外的现实世界里得不到安全感;天生爱虐杀小动物的孩子绝无仅有,但我不觉得你是那样一个和邪恶与生俱来的异数,你肢解小动物,是一种发泄,对深坑外世界不满的发泄。在深坑外的世界里、在你的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很暴力很残忍,才会折射在你暴力残忍的发泄行为里……”   “够了!”米治文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眼通红,如火如血如魔障缠身,枯瘦的双手陡然伸出,卡住了那兰的脖子。   那兰知道自己的言语会激怒米治文,早有他动怒的思想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迅猛地攻击,他两只手虽然如枯柴老枝,却极有劲力,一时间那兰感觉气管几乎要被捏破,窒息感陡生,用手到喉口去掰,却似抓到酣斗至绝望的蟹钳,纹丝不动。   她想大声呼救,被紧箍的喉咙发不出声。   要自救,必须要做些什么!   她终于在米治文的床头柜上摸到了自己暂时搁放的提包,颤抖无力地手拉开拉链,摸出了防身用的小刀。   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米治文的手陡然松开了。   金硕和另两名警察走了进来,他们看见的,是那兰握着一把小刀,站在毫无生气的米治文床边!   “那兰!”金硕惊呼。   那兰惊魂稍定,喉间皮肤仍火辣辣地痛,她想说,是他突然袭击我,叫市局的技术员来验我脖子上的伤和指纹,但转念问躺倒的米治文:“这也是你游戏的一部分?”她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可悲的成就感,自己的分析说到了米治文的敏感点,引起了他的过激反应。   报复的滋味并非那么甜蜜。   米治文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怪笑,又阴阴地说:“自作聪明的小姑娘,恭喜恭喜,你离我更近了,但离真相更远了!”   那兰说:“一直以为你在告诉我们真相……”   “我给你的,都是真相,你却不自重,把时间都浪费在捕风捉影上。真相在我天赐的字上,你解得如何了?你像寓言故事里的那个小猴子,看到桃子,丢掉手里的玉米;看到西瓜,丢掉手里的桃子,最后丢下西瓜去追一只根本追不上的兔子。看来,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下一起血巾断指案发生了?快去,快解出那个字,或许还不算太晚!”米治文蛇嘶般的声音游窜在晚间寂静的病房里。   那人穿了一件事先特制的普仁医院白大衣,才得以从从容容地出入病房大楼。公共卫生间里有镜子,顾影自得,任何看见镜中人的医护人员,都不会对那人的大夫身份有任何怀疑。有这个身份很重要,因为那兰近日来经常会出现在这座大楼里,频频拜访那个病入膏肓的老变态。   难道天下真的还有比自己还变态的大神?   那人对着镜子微笑起来:我这怎么能叫变态呢?我对那兰的关怀是发乎情、止于情的,别忘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不像米治文和过去两年里她不幸遇见的那些宵小,半路杀出来,还都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走出卫生间,到了重症病房门口,米治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恻声音传出来,快去解出那个字,或许还不算太晚!   这老东西还在玩什么把戏?把那兰骗进那个鬼坑还不够吗?   那人亲眼看见那兰坠入深坑,甚至犹豫过要不要立刻拽她上来,最终还是做了最稳妥明智的决定,袖手旁观。让她再多一次历练也好,一个人不饮不食,一般都可以撑两三天,着什么急呢。那人至今没有猜出米治文为什么要死缠那兰。当然,那兰是那种不知不觉就招惹上是非的人,和她接近的人,或因为情感、或因为美色、或因为身世,据那人的调查,米治文和她毫无关系,这就更让人生疑。   那兰和三个警察一起走出来,那人避开,看着他们走进电梯。   金硕提出要用警车送那兰回学校,那兰婉拒,说医院离江大宿舍区不远,坐公交回去就好了,实则是一怕警车载着自己出入学校,再起八卦波澜,如果再来段视频,微博上的风言风语让她情何以堪;二怕和金硕单独相处。   但她还是没能逃过和金硕单独相处的命运。   金硕说:“不送你回学校也行,我有些话要问你。”他示意那两个警察走远。又说:“你在病房里拿着刀子,我们都看见了。”   那兰说:“我和他交谈中,他突然用手掐紧了我的脖子,你要是仔细看,现在还可以看到他掐过的印记。”   “我听过你初次和他见面的录音,他是不是道破了你的想法?”   “什么想法?”那兰明知故问。   “拔掉输液管或者氧气管。”   那兰想说,你为什么要装傻呢?你明知即便我拔掉了几个管子,米治文也不会立刻一命呜呼。她摇摇头,说:“难道你也开始相信他了?”   金硕声音放柔和,说:“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你接连遇险,还是应该先彻底休息一阵……”   “好,我这就去休息。”那兰转身就走。   甩掉金硕后,那兰一路走向车站,一路想心思,继续为米治文做着心理侧写。他总是显得那么老谋深算的镇静,为什么今晚会被自己激怒?他不是有意让我对他产生兴趣吗?为什么说到点子上的时候,他反而失了方寸?这种矛盾是否就是他本身性格和心理上矛盾的体现?他既想从罪孽中解脱出来,又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凶残,所以他放出种种信息,绕着弯子让我一点点“发现”罪恶的根源,做他的代言?这么说来,血巾断指案真的是他所为?   或许,他的发怒仅仅是因为我提到了他的童年,他的家庭环境留给他的阴影?   阴影?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一个真正的阴影正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也许是过去两年里经历了太多的凶险,也许过去几日里的遭遇不断敲击着那兰对恐惧的敏感神经,她的第六感全力以赴,悄悄告诉她,身后有人,跟着她走出了病房大楼,一路走向车站。   那兰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假装在查邮件,眼角望去,一个瘦小的人影立在树的阴影里,距离远,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和衣着。于是她打算慢慢走回去,将那人逼出阴影,至少可以看见跟踪者大致的轮廓。   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响起来。是董珮纶。   “听说你遇险了,还好吗?”   周长路知道那兰的遭遇,一定是他告诉了董珮纶。   “还好,谢谢你的关心。”   “身体健康上我放心,周院长说他亲自处理的,我担心你受了太大的惊吓。”   那兰抬头看向远处的阴影,该死,那人不见了!   “也不是第一次受惊吓了,习惯了。”那兰想起一年前在雪山“受惊吓”的结果,险些去了精神病院。   “我们社团有一个活动,你方便来一下吗?”董珮纶和周长路发起了一个叫“心声”的社团,专门扶助受暴力伤害的妇女。   “当然可以,上回听周院长说起,就一直想参加一次你们的活动呢。您告诉我具体时间地点吧。”   “就现在,万国公墓。” 21.米之家   倪凤英的尸骨被发现后,倪培忠夫妇还没来得及为她订下安葬点,就双双暴毙。倪凤英尸骨重现的消息虽然封锁得很严,连《新江晚报》也只抓了一鳞半爪的风声,但董珮纶还是知道了——因为深受米治文之害,她对血巾断指案也产生了浓厚兴趣,几乎看遍了所有和这起系列案相关的资料报章。三十年前的治安新闻,用化名还不普遍,董珮纶见到过倪培忠的名字,所以当倪氏夫妇的惨案满城风雨后,她立刻想到了倪凤英。警方或许还能维系不透风的墙,到了民间就罕有真正的保密。董珮纶不算太费力就找到了倪培忠那赶来处理后事的两个儿子,听到了那爆炸性的消息:倪凤英的尸骨被发现了!   “安葬费用全部由我们社团承担,我们还答应了警方和倪培忠的亲属,倪凤英的身份保密,在凶手没有找到前暂时用无名墓碑,避开媒体。”万国墓园里,董珮纶轻声向那兰解释着,“承诺这点并不容易,我们这样的新兴社团,照理说最需要曝光率,需要传媒的帮助扩大影响和声音。”那兰佩服董珮纶和周长路的能量和力量,万国墓园一般下午六点关门,今晚显然是破例为“心声”社团加点开放。   “既然是给倪凤英开的追悼会,怎么隐瞒她的身份呢?”那兰问。   董珮纶说:“除了用无名墓碑外……等会儿周院长讲话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兰环视到场的百余名社团成员,清一色妇女,只有周长路和陈玉栋两位男士。   陈玉栋的出现的确出乎那兰意料。事后才知道是周长路专门请他来的。陈玉栋和董珮纶、周长路也算老相识,当年米治文侵犯董珮纶被抓,立刻被作为血巾断指案的嫌疑犯提审,陈玉栋也参与了案件调查,和董珮纶正式和非正式地都谈过话。周长路当时负责董珮纶的治疗康复,和陈玉栋有了接触。后来董珮纶对断指案的了解,很多得自陈玉栋。而前两天那兰出事,陈玉栋出现在急诊观察室,又遇见周长路。   暴力案件,让世界变小。   在场众人手里都捧着一枚烛火,蜡烛装在透明的杯中,小小的橙光摇曳。有人说:“大家静一静,让周院长为今天的活动说几句话。”   周长路说:“我们今晚的聚会,为的是一个受害者,也为我们这些幸运活下来的人,所以我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的发言,只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能畅所欲言,说出你们心中的感受。”话声不隆,但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说:“今天在墓碑下的这个女孩子,生前像我们这里很多人一样,受到过严重的虐待;后来,她又很不幸地被犯罪分子杀害,同样的令人发指。她的生、和死,都反射着人性里极端丑陋的一面、比动物性更低档次的一面。她在生前、死后,都是一个受害者。”   那兰忽然觉得不安:“心声”社团是怎么知道倪凤英生前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仿佛猜到了那兰的疑问,董珮纶轻轻搡了搡她,指着不远处暗淡烛光里的一个人影。   莫丽雅!   周长路继续说:“曾几何时,我们,也都是受害者。我的姐姐,一个善良的永远带着微笑的女孩,自从嫁给了一个随时随地都会对她拳脚相加的丈夫后,笑容就永远消失了。她忍了,认为丈夫的粗暴只是一时糊涂、暂时的怒气,慢慢会好起来。就连我问起她的累累伤痕,她都只是摇摇头,只是说自己不小心。她忍了一年、两年、三年,终于她彻底消失了。她的丈夫也消失了。我是到她消失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她的时候,才听邻居们说起,姐姐经常被殴打,她失踪之前,夫妻间又有过强烈的争执,而他们对姐姐的哭喊,都习以为常了。”周长路哽咽了。   “屋子里到处都是我姐姐的血,民警们立刻把她的丈夫作为主要的嫌疑人通缉,但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找到他。姐姐的尸体,再也没有被发现。”周长路的声音里是压抑住的哭泣。那兰注意到他自始至终没有用“姐夫”来称呼那个杀害他姐姐的丈夫。   “今天这个墓碑下是个我们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她在被杀害前,也曾经从亲友们眼前消失,许多年后尸骨才被发现。我们对案情并不了解,但有一点肯定,她是被残酷杀害的。她尸骨的浮现,好像是再次提醒我们,对女性的暴力,年复一年发生着,家庭暴力、性暴力、人身伤害、生命的终结,在我们现在这个所谓文明进化的时代,依旧存在,依旧嚣张;她尸骨的浮现,好像也是在问我们这样一个问题:面对这无休止的暴力,女性们应该怎样做?是默默承受,是姑息养患,还是奋争抵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无论我做多么优秀的一个医生,无论我多么忘我地工作,我也不可能一一治愈所有受害者的伤口。只有女性自强、彼此之间互助互励,才有机会对抗那些欺辱女性的邪恶力量。   “我姐姐被害后,因为尸骨一直没有被发现,加上当时我们家又穷,只能按着慧山山村的老规矩,在一个山洞里为她立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我们可以想象,还有多少受害的女性,她们的故事被历史和社会变迁所淹没、被忙忙碌碌的生活所淡忘,而今天我们为这墓碑下的女孩追悼,就是要告诉世界,我们不会向邪恶屈服,我们会像一家人一样,分享所有受害者的辛酸和痛苦,总有一天,我们的声音和团结一心产生的正能量,可以压倒一切罪孽。”   没有掌声,掌声在这个时候多余而虚伪,只有抽泣声和坚定地点头。   一些到场的女子开始发言,或多或少,悲愤无拘束地流淌在夜色下的墓园。   快散会时,那兰对周长路说:“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和珮纶姐一起负责米治文的保外就医事宜。”   周长路看一眼董珮纶,说:“早就听说你擅长洞察人心。”   “哪里,我听您一番话,才明白,您和珮纶姐一样,都猜米治文可能和血巾断指案有关,希望通过他,能解开那些女孩失踪被害之谜。”   周长路点头说:“你猜得不错,但说句实话,我听说血巾断指案的受害者真的通过米治文被找到的时候,又心惊胆战得不得了。”   那兰知道为什么,也点点头。   周长路继续说:“别的我没有发言权,但至少知道米治文的健康状况,多则几个月,少则几个星期,迟早要去地狱报到,从犯罪历史看,他也不是那种高效的罪犯,如果他对血巾断指案只是知情,那么真正的凶手就还在角落里,看着我们的笑话,等着下一次作案的机会。我们必须要阻止下一个女孩受害!要做到这点,比较实际的也只有寄希望于米治文的合作!”   那兰再次点头,转向董珮纶,弯腰凑上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其实你的感觉一定很矛盾,你希望米治文就是凶手,一切罪恶的化身,这样就比较简单;同时打内心里不认为米治文会是凶手,那个当初你喜欢上的米治文,有点小神秘,但温文儒雅才华横溢,不可能做出断指案那么恐怖的恶性案件。”   即便在暮色下、无力烛光下,董珮纶的脸色骤变还是清晰可见。   不是那种觉得荒唐离谱的色变,而是被说中心事的色变。   “你很有想象力。”董珮纶努力挤出一句不至于太具“火药性”的话。   “他的所有受害者,包括你,都是那种有艺术气质、追求精神层面上情感共鸣的女孩子,米治文虽然远远谈不上高帅,但在艺术修养上可以算得上富有,他的年纪,也会让年轻女孩觉得可靠,就像对一位师长的尊爱。可是,就当你们显露出亲近感的时候,他却露出了狰狞的嘴脸。只不过,他……”那兰不知该怎么说才不至于更深地伤害董珮纶,她想说,米治文作案似乎总是没有做绝,每次都是“不遂”,而董珮纶是绝无仅有受重伤的受害者。   董珮纶帮那兰说:“你想说,他作案好像不是很成功,没有把我们这些受害者置于死地?”   “只是和血巾断指案相比,有些不同。”那兰轻声叹。   董珮纶冷冷问:“记得上次你问我米治文会不会是断指案凶手,我怎么说?”   “如果有机会,他会继续完成上次没有完成的暴行!”“谢谢你还记得,如果你今天问我这个问题,我还是同样的回答。”   那兰一凛。   那兰的推测虽然没有得到董珮纶直面的肯定,她还是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思路上。从米治文过去的陈述,到巫宁妈妈的回忆,到董珮纶惊诧的面容,一个轮廓正逐渐清晰:爱好古典艺术的女孩子被米治文的小才华吸引,露出爱慕之意,旋即遭到米治文残害。他是个孤魂,无亲无友,而他施暴的对象偏偏是人海中难得一遇对他亲近的人。只能说明一点,他惧怕亲密接触,尤其情感上的接近。   因为情感上接近的人曾经伤害过他。   如果是个被失恋伤透过心的人报复异性,其行为相当容易预测,往往是始乱终弃,占有了异性身心后弃如敝帚,但通常不会“进化”到像米治文那样做出暴力伤害行为。如果那兰的推测正确,早年米治文的经历对他伤害之深,足以令他在半夜到一个深黑地穴里通过摧残小动物来发泄,也足以令他多年后通过摧残愿意接近他的人来报复。   关键词是“早年”。   早年受到的伤害往往深彻入骨。   早年时受到了亲近者的暴力伤害,成年后才会对亲近者暴力相对。   这些可以解释那一起起强奸未遂案,但怎么解释血巾断指案?   一起起不成功的强奸案,一起起成功的绑架杀人案,这方程式可如何解法?   只能从相对清晰的前者入手。假设推测成立,米治文的确在童年受亲近者的伤害,顺理成章,他会挖开墙脚,逃出那桎梏着自己又无法远离的家,那么这里的罪魁祸首无非是家人。   米治文的父母。   这是个慵懒的春日周末,经过几日雾霾的“白色恐怖”后,太阳一出来,人们如疯狂了一般,连口罩都没舍得摘下,就涌出户外,游玩购物。江大校园里也不例外,从一大早,情侣们、闺蜜们、兄弟们缤纷绚丽的身影点缀着整个二十公顷文园主校区,中午不到,点缀已扩展到遍布全校区,美丽春天又回来了。   那兰不无艳羡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和春阳下欢乐的身影,暗叹一声,拿出手机准备联系楚怀山,却发现他已经发来了两条短信。   两个名字。米治勋,米涌琏。   那兰回发短信:米家村故人?   楚怀山:是。   那兰回道:怎么找他们?地址?   楚怀山很快发来了两个地址。   宿舍门忽然被敲响。   “是我,老陈!”   那兰给陈玉栋开了门,困惑地望着他。陈玉栋根本没有打算进门的意思,只是说:“走,咱们去找一个人。”   “谁啊?”   “路上再和你说吧。”陈玉栋已经转身。   那兰心头一动:“正好,我也要出去找人,说不定是同路呢。”   果然,陈玉栋的小笔记本上写着一个地址,和那兰手机里的一条短信中的地址吻合,在这个地址,住着一个叫米涌琏的老人。   公交车上,那兰问陈玉栋:“楚怀山又和您联系过了?”   “没有。怎么了?”   “那真巧了,看来你们俩是心有灵犀。我们证实了米治文是米砻村的产物后,你们不约而同去寻找米砻村的老住户,團都找到了这位米涌琏。”那兰解释。   陈玉栋“哦”了一声,说:“我可不止找到一个,还有个叫米治勋的。”   “楚怀山也提到了。需要找他吗?”   “暂时先找米涌琏吧。米治勋和米治文同辈,还小两岁,对米砻村或者米治文的父母一定印象不深。米涌琏比米治文高一辈,已经八十了,他应该对老米砻村的事儿比较了解。”   那兰问:“您都是怎么找的?”她猜想足不出户的楚怀山,采用的多是网络搜索、图书馆系统检索,和一些想象不到的“奇招”。陈玉栋应该用的是更传统的路数。   “要说还真不容易。本来想着,江京和周边地区姓米的不会很多,我麻烦市局户籍管理处的一位小徒弟帮我滤了一遍,居然也有那么四十几位——请她帮这个忙可费了我点儿工夫,毕竟有点私事公办,嘿嘿。这四十几个人里,符合年龄范围的,也就是说五十岁以上的,也有十六个。然后我又开了窍,去了档案馆,查米砻坡成为考古重点单位后,米砻村的拆迁记录。”   那兰基本上明白了,她笑说:“米砻村最终好像只有迁,没有拆。”没有开发成商品房潜力的荒村,避开了被拆的命运。“据说他们都迁到江京市区了。”   “没错,而且是集中的搬迁,十九户米姓人家,搬到滨江区的三个大院里,民政局、卫生局和水电局的家属院。过了三十多年,这十九户米姓人家搬走了大半,还有一些老人去世,三大院里和户籍、身份证记录对得上号的老家伙,只有这米涌琏和米治勋两个。”   “米治文家呢?”   陈玉栋摇头:“没有任何关于米治文的记录,以前的户籍管理没有电子化,搬迁时缺失很常见。而且米治文被抓获的时候,身上带的身份证都是假的。”   那兰微惊:“这么说来,他完全可能根本不叫米治文。”   “可能。”陈玉栋冷笑,“但你也看到了,他的身份证是假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病历却是真的,他进宫很多次,进医院的次数更多,所以这方面资料齐全,如果是假名,他也是几十年来用同一个假名。”   米涌琏的家在曾经的卫生局家属院,六十平方米左右的两居室。陈玉栋自报家门后说明来意后,米涌琏的第一句话是:“多少年了,你们怎么才找到我呢?”   老先生回答陈玉栋“您高寿”的问题,说自己已经八十三岁。大概是因为清瘦,注意养生,他看上去不过七十来岁。他家中养齐了花鸟虫鱼,书桌上铺了一大片毛边儿纸,纸上是画了一半的水墨画,大致看出是一只肥鹅。他说老婆去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了,问两位客人要不要茶。   陈玉栋说:“您别客气了。我们说会儿话就走。您多早就想联系我们?”   “十年前吧。”米涌琏歪着头想了会儿,“也许是十二三年前,老了,一年一年的都揉一块儿了,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米治文耍流氓被抓的某一次。”看来他也知道米治文是惯犯。   “那您为什么不找我们呢?”陈玉栋问。   “我找到你们,又说什么呢?嘿,我认识这个小流氓,三生有幸。”米涌琏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   那兰笑笑说:“您上回见他,他还是个小孩儿吧,您还叫他小流氓,他现在都快六十了。”米涌琏显然有些惊讶:“别说,还真是的,真有那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等着你们找我,我就会告诉你们,这小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谁都没想到,但谁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兰知道,米治文这样一位从未成功过的强奸犯,不可能有警力走门串户做这么深入的查访。若不是米治文主动找到自己,主动和断指案扯上关联,他童年的诡异行径也不会曝光。   陈玉栋问:“您给我们开导开导。”   “为什么说谁都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说实话米家村出来的谁都不应该变成那德性!别的米家我不好说,但我们江京府的米家,虽然也务农、也做小买卖,但从古至今在教育孩子方面,一直讲究德才兼备。米治文他爸米涌恒,是乡里的中学老师,特别知书达理的一位,琴棋书画什么都好;他妈叫黄慧珍,长得那个水灵漂亮,是从乡里直到县里都是文艺骨干,爱唱歌跳舞,更爱演话剧。”   那兰脑中的那管侧写笔又开始动起来:米治文继承父母的文艺天分,爱读书,近来在病床上的表现,更像一位试图跨进中戏北影表演系大门的稚嫩演员。   米涌琏说:“为什么又说不奇怪呢?米治文他们家,原本是个人人羡慕的小家庭。你瞧,我比米治文他爸小两岁,当年看着黄慧珍抱着小米治文,过春节一家三口在大门外拍照,按我妹妹的话说,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但他们家毕竟还是有点问题。米涌恒在乡里教中学,学校离米砻村有十几里路,他骑车来回,但有时候晚了就在学校宿舍住一宿。黄慧珍呢,有时候晚上也得到乡里甚至县里去排节目、演节目,同时又有米治文这个小娃娃要带,所以夫妻两个在安排上难免会有不协调。我甚至劝过他们,要不就搬到镇上住算了,离学校近,离文艺活动也近,但一方面是户口问题,一方面是经济上的问题,他们左思右想还是飞不出米砻村。”他长长叹了一声。   两个访客都没有说话,知道故事在走下坡。   “米治文像他妈,挺清秀白净的,就是身体不大好,皮包骨头,还会发羊角风,有时突然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他从小就不大爱说话,不大跟别的孩子一起在坡上坡下疯跑疯玩儿,但据说在学校里成绩不错。”   那兰心头一动:“他身体瘦弱,不大合群,会不会被其他孩子欺负?”   米涌琏说:“那倒没听说,我们村小,和周围另外三个小村共用一个小学校,彼此的孩子都认识,那时候人淳朴,还真没听说有人欺负他。”   说明米治文的杀机都是因为不和谐的家造成?好像家长闹点分歧不至于给孩子带来那么大的创伤吧?   “米治文大概从记事儿开始,他爸妈的矛盾就明显了,夫妻俩一直就这么别别扭扭的,直到有一天,黄慧珍走了,撇下老公孩子,走了。”   沉默,只有阳台上笼子里的小黄鹂哼了两声。   “走了?”那兰问,“是主动离开了?”   米涌琏说:“黄慧珍扎堆儿在文艺圈里,虽然顶多是个县级的圈,但好像只要是文艺圈圈,就有讲不清楚的男女事儿,更何况黄慧珍长得那么漂亮,就算生过孩子,乍一看跟姑娘少女没什么区别,对她垂涎三尺的绝对少不了,而且估计都是县里有头脸的人物。就在她出走前不久,还有一辆小吉普车送她回村呢,据说就是县里某个主任。瞧,这种事儿,五六十年前就有了。你们倒说说,她那样的情况,抛家弃子离开一个土村儿,会觉得很奇怪吗?所以当然是主动离开的,还带走了一个旅行包和一些衣物、首饰什么的。那年头说实话绑架杀人什么的倒真不多。”   “她去哪儿了呢?”那兰问。无爱的家,父母关系不和,夜晚的逃离,深坑,残害小动物,不满的发泄。   “这就不知道了,没人知道。我们村里人都瞎猜,肯定是哪位大首长给安排到大城市里去了,米治文他爸疯狂地找过一阵,村里人也帮着四处打听过一阵,但他一死,也就再没人管这事儿了。”   陈玉栋问:“米涌恒死了?怎么死的?”   “黄慧珍走了以后,米涌恒必须每天晚上骑车从学校赶回来照看小米治文,有一天赶夜路,被一辆运器械的军车撞死了。”   那兰自语:“米治文成了孤儿。”   米涌琏说:“好好一个家,支离破碎成这个样子,你说这孩子能好得了嘛!”   陈玉栋说:“那时候,父母一旦双亡,如果又没有祖父母等亲戚收养,他一定要去孤儿收养所。”   米涌琏又叹一声:“县里没有孤儿院,当时只有江京市里有,所以要说起来,米治文还是整个米砻村第一个搬迁进城的呢。” 22.苦儿流浪记   江京市儿童福利院过去叫江京市孤儿院,再前身是天主教会办的圣母孤儿院,位于旧法租界,属文园区,离江京大学不远,斜对面就是江京市天主教大教堂。时值周末,院门口出乎意料的热闹,满眼都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估计是利用周末来为孤儿献爱心的志愿者。   那兰让陈玉栋稍等,自己径直走向院门。门边闪来一位戴眼镜的白面书生,笑问:“请问学妹是哪个学校的志愿者?在名单上钩一下吧。”   原来自己还能被学弟们误认为小师妹,那兰难免有点得意,随即想起这年代里,江京各大学的男生只要见到女生,无论大小,统统称为学妹。她笑问:“你和福利院里的人熟吗?”   那男生说:“我是江医学生会的,组织在这儿的志愿活动第三年了,和院里人很熟。”   “你知道谁是福利院最老资格的员工吗?”   “为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那兰轻声说:“市公安局。”   那男生口吃了一会儿,说:“你……我……看……看不出来。”   “我洗耳恭听呢。”   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最老的福利院员工应该是一位叫赵姐的。”   那兰皱眉:“赵姐?”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叫她……哦,我没说清楚,叫是叫赵姐,其实都八十几岁的老太太了。”   “是这样啊。”那兰略略失望,“已经退休了,到哪儿去找她呢?”   男孩笑笑说:“就在福利院啊。她是老院长,退休后也一直在福利院里住,据说她就是以前天主教孤儿院里嬷嬷们带出来的孤儿,没有家,孤儿院就是她的家。”   刚拜见了八十多岁的米涌琏,又要见八十多岁的赵姐,那兰觉得今天像是老年节。据那男孩说,赵姐退休后坚持在福利院住,也是因为离不开那些孤儿们,福利院对她特殊照顾,让她继续留在住了几十年的斗室中。   赵姐的屋子里除了床和桌椅、小小衣柜,勉强只能再站两三个人,那兰和陈玉栋正好将剩余空间填塞。赵姐的脸上布满了经过八旬沧桑的老人应有的皱纹,但神清气爽,说话干净果断,她身架略佝偻,可行止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一看就是那种很能干的女性。她胸前挂了一枚小十字架,说话时会不自主地去摸一下。她带着那兰和陈玉栋出来,在福利院里慢慢溜达。   “过去不懂科学化管理,对孤儿的资料保存得真是不太好,又经过几次大变动,”赵姐听陈玉栋说明来意,有些歉疚地说,“五十年前的东西,肯定都没有了。”   那兰取出那张市局还原米治文年轻容貌的图像,问道:“您还记得他吗?”她不知道五十年来赵姐看过多少孤儿被收容、成长、被领养,只好试试运气。   赵姐微笑说:“我记得每一个在孤儿院待过的孩子。”她接过那兰手里的图像,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看了一忽儿,脸上笑容渐渐淡去。那兰轻声说:“您认出他了?”   “米治文。”赵姐叹了一声,“前几年听说他犯了罪,好像是强奸杀人。”   “未遂。”那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客观,“看来电脑复原的回溯图像还有一定的准确性。您的记性也太好了!”   赵姐说:“有些孩子有特点,更容易被记住。米治文……先是他特别瘦,倒不是营养不良,就是瘦,记得好像他原来家里条件还算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瘦。还有就是这孩子有才华,会拉二胡。”   “了不得。”那兰轻声说。民乐的十八般武艺,看来米治文样样精通。   赵姐说:“其实不光二胡,他还会弹古琴、古筝、笛子,只不过当时孤儿院里只有西洋风琴和一把断了弦的废旧二胡。他当时不会弹风琴,自己动手把那二胡修好了,有机会就咿咿呀呀地拉,春节、中秋、儿童节,院里组织文艺演出,他都会上台拉曲子,《二泉映月》啊什么的,还真不错。后来他自己鼓捣鼓捣,竟然把风琴也弹会了,有一阵子孤儿院的孩子们练大合唱,都不需要专门到外面请伴奏了。”   陈玉栋说:“听上去是个会招老师喜欢的孩子。”   “受器重是肯定的,但他是个挺古怪的孩子,从不和别的孩子说话或者一起玩儿,早操或者体育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边上发呆,说他多少次、罚他多少次都没用。因为他在宿舍里从来不说话,别的孩子就叫他‘小哑巴’,有时候难免会欺负他。”   那兰心里一叹,又一个幼年时的创伤,又一条需要发泄的理由。她问:“米治文在孤儿院待了多久?后来被领养了,还是在孤儿院长大后自谋生路了?”   “他失踪了。”   那兰一惊。   赵姐停下脚步,微微抬头,想了一阵说:“他好像是十来岁进来的,十一?十二?记不清了,在我们这儿待了大概四五年。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一些衣物行李,一起不见了。”   “哦,他是出走了,有计划的。你们事先没看出来?”陈玉栋说。   赵姐说:“米治文就是那样一个孩子,他因为从来不说话,他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没人会知道。”   陈玉栋问:“他去哪里,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会去投奔亲戚什么的吗?”   赵姐摇头说:“我们去米砻村问过,没提失踪什么的,就是去看了看,没找到他,也没再花更多精力去找,那个年代……那是个很特殊的年代,姑娘你肯定想不到,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十几岁的孩子都能坐火车,到全国各地跑,上山下乡、串联,野着呢,孤儿院的老院长被打倒了,这里群龙无首,孤儿们跑出来揭发批斗我们这些老师,乱得不成样子,所以走了一个米治文,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深究。”   那兰问:“前几年突然听说了他成了强奸犯,您觉得奇怪吗?”   赵姐沉默片刻,只是重复了不久前的一句话:“他是个挺古怪的孩子。”   那兰和陈玉栋走出福利院的时候,都有些悻悻:这次对孤儿院的造访似乎无甚帮助。   “你们等等!”赵姐重又出现在院门口,叫住了二人,“我刚才又想起了件事儿,也许对你们有帮助。米治文刚到孤儿院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一台收音机,有一阵子,他隔些天就会抱着听一阵。我后来留意了一下,发现他听的是一部话剧,同样的话剧,那个时候经常重播,但好像后来不播了,他也就不听了。”   话剧!那兰想,他是不是在听妈妈的声音?   “是曹禺的话剧,《家》,改编巴金的,小说。”楚怀山在电话里说。他在市图书馆的一个旧报影像数据库里找到了1964年到1965年间的江京人民广播电台节目表,每周六晚上7点到8点是一个叫“文艺之窗”的栏目,在那段时间里重复播放过话剧《家》的录音剪辑。《家》从四十年代诞生至今,不知多少剧团演过,江京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是本市话剧团和基层文艺积极分子在1960年联合演出的版本。   那兰说:“黄慧珍一定参加了演出。”   “演员表,我这里有。黄慧珍,饰鸣凤。”   那兰中学里读过《家》《春》《秋》,记得鸣凤是其中的一个悲剧角色。   “这就完全可以解释米治文的行为了。他母亲离家出走,他十来岁的孩子,一定对母亲还是很思念,话剧里的鸣凤,大概是黄慧珍留给他唯一的纪念,所以才会反复在收音机里听。”那兰自言自语说出想法,又问,“有没有办法搞到录音?”   楚怀山说:“我试过,打了几个电话,图书馆、档案馆、电台、话剧院,都落空。为什么要,录音?”   那兰说:“只是好奇,想听听他妈妈的声音,如果能见其人就更好了。”   手机“咚”的清脆一响,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一张黑白旧照片,像上是清丽出尘的一名女子,民国时期女孩子打扮。那兰问:“就是她吗?米治文的母亲?”明知故问,双眼停在黄慧珍的嘴角上,那嘴角本应带着笑意的,但不知为什么没能弯上去,反有点向下撇,透着份哀怨气。   “《家》的剧照,1962年,《江京画报》。”   那兰若有所思地说:“如果,黄慧珍真的只是失踪,我们能找到她,说不定可以让米治文说实话。”   楚怀山良久不言。   “怎么了?”那兰问。   “天真。”楚怀山答道。   那兰叹道:“多谢你的好评。对了,那个字,有眉目吗?”知道问也是白问,楚怀山如果有什么想法,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楚怀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要,问你,因为他说,只有你能,解那个字。”   那兰想说:“可你也得帮我呀。”但想想自己一筹莫展,楚怀山又怎么个帮法?   为什么一定是我?   书桌上放着那个字,一笔一画,弯弯曲曲地像小虫,那兰盯它盯得久了,小虫似乎要爬进她眼睛里。   她问:“是象形文字吗?”   “巴渝生,离开这个,案子前,请教过一长串,古文字专家,得到两长串,‘学说’,没一个管用,有一大半,考虑是,象形文字。类似结论,上半部,像个‘豕’,或者‘豸’字,代表一种动物。”   “这个好像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豕是猪的意思吗?豸又是什么?”   “如果是‘豸’,问题就大了,豸在古代,可以代表,许多种动物,后来专指,没有脚的,虫,蚯蚓、蠕虫之类。”   “有点意思,还有呢?”那兰想到地穴里残缺趾骨的小动物。   “没有了,就等你了。”   “我?我没有养过猪,也不喜欢收集蚯蚓。”   我到底做过什么,米治文盯着我不放?隐隐约约,她觉得有个想法在逐渐成形。   但那个朦朦胧胧的想法一直在雏形中,那兰始终抓不住一条清晰的思路。   我做过什么?昭阳湖里的“五尸案”中,险些丧命,得到了一份立刻就失去的感情;长白山暴风雪中,险些丧命,失去一个重回身边的人;就在三天前米砻坡的地穴里,险些丧命,陪在身边的是小动物被肢解的白骨和一本《空牖随谈》。   从米治文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几乎算准了我会去米砻村查找他的童年轶事,会不会,我在这个无头案中挣扎至今,都是一个必然的过程,甚至是解开那个字的必然过程。   我在地穴里最大的收获,除了发现米治文幼年时期的阴暗面,还有那本书。   那兰想起当时粗粗翻过那本《空牖随谈》,书中颇有些圈点和笔记。她又拿起手机,拨通金硕的电话。   地穴里“出土”的那本《空牖随谈》还真算得上是古董,市局技术人员请教了两位古籍专家,鉴定其为光绪三年的版本,而且是一本近乎绝版的笔记小说,说明当年的印数寥寥。那兰问金硕是否有人仔细读过,金硕惊诧又认真地看着那兰,仿佛在琢磨她是否又得了影响正常意识的疾病:“要不要看看我和市局其他干警的日程表,有谁有时间读这东西?”他指了指半摊开在桌上的那份古董,“你看看,这竖排的繁体字,时间久了,墨印模模糊糊的,文言,谁看了不会头大?”   那兰说:“其实还好啦,不就是那些读书笔记吗?里面说不定有线索呢。”   “笔记都看过了,没什么有趣的。你要看可以,只能在我们这儿看,今天看不完明天看。”   “好吧。”那兰想了想,还是开口半恳求地说,“还得再麻烦你一件事,能不能找到1964年左右的一个话剧的录音?曹禺的《家》。”   金硕愣了一下:“《家》不是巴金写的么?”   “曹禺改编的话剧,江京市话剧院的版本,在江京人民广播电台反复播放过两年。”那兰说。   金硕问:“和案情相关吗?”   “太相关了。米治文的母亲在里面有个角色,我想好好听听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和案情相关吗?”   那兰轻叹,说:“米治文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走了,有人甚至怀疑她偷偷嫁了什么大人物,如果我们能设法找到她,让她来劝劝米大师,跟我们合作,可能事半功倍。”   金硕笑起来。那兰皱眉问:“怎么了?”   “想给你个评语,两个字。”   那兰摇着头说:“天真?”   金硕一愣:“你怎么知道?”忽然又想通了,“哦,你是学心理学的。”他微笑着盯着那兰看了一忽儿,看到那兰不自在了,才说:“好吧,我试试。这么老的录音,我看希望不大。”金硕说完就走出办公室。   又欠一次人情,快递到首都。   那兰难免想起巴渝生,不知道他在哪里忙碌,她几次到市局都没碰见他。   他难道真的撇下这个案子不管了?   翻开那本《空牖随谈》,竖排繁体字看起来的确有些眼晕,好在那兰不用去细读那些文言小说,只是专注米治文用毛笔做的笔记。笔迹专家已经确证这些笔记是米治文所写,当然那时的字迹要稚嫩许多,但已能看出不俗的书法功底。   米治文的笔记,和大多数书边角的笔记相仿,无外乎唏嘘感叹、评头论足,那兰甚至能读出字里行间的孩子气。   同样在字里行间、吹散了孩子气的是邪气。比如在一个记叙某人离奇暴卒的小故事边上,米治文写了“庸庸一世,不如一死”的评语;在另一个故事里,两位彼此瞧不上的诗人边斗酒边斗诗,最终一人酒醉溺水,一人酒精中毒导致脑残,米治文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字的评语,其中有“文人相轻本就该死,这等死法,也算他们的造化”这样的话。   除了这些冷嘲热讽的评语,某些段落和词句外还有勾画圈点,显然米治文在找出最让他感兴趣的部分。翻到这部厚厚卷册中间的一篇,那兰怔了怔,她再次看见了那枚“书签”——琴弦一根,书签所夹之处,是一篇类似公案的小说,标题被米治文用红笔浓浓地圈了出来。《吕公失节》。 插 曲   明熹宗天启三年   从东厂退役前,吕叶寒就知道自己效力的这个机构,在朝里朝外、江湖民间,已是臭名昭著。他这个万人之选的探案高手,人人敬畏的金牌役长,也曾以“精忠报国”之名,做过一些愧对天地的勾当,所以,他这看似急流勇退的做法,是对自己不安内心的抚慰,对自己逐渐堕落人格的一种救赎。   他庆幸自己的选择:退出东厂,做一个寻常的捕快,为普通百姓办一些普通的案子,积些阴德阳德,希望天年享尽后,不至于落入阿鼻地狱。   当然,杰出的捕快,很少得享天年;而落到吕叶寒手里的案子,不可能是普通的案子。   日后写公案小说或者笔记小说的文人,会把这个案子称为“断指案”。所有受害者都是青年女子,在受尽凌辱被杀后,都被残忍地斩断一根手指。   廿余位受害者的背景大不相同,从大家闺秀、小宅碧玉,到蓬头村妇、烟花浪女,凶手的目的显然只是嗜血般杀害一个个无辜女子,没有明显的寓意。   根据吕叶寒的经验,这样的人,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邪魔”。   不但是邪魔,而且是个无比机警、擅长遁形、武功精尖的邪魔。   吕叶寒接手这个案子之前,已经有三名资深捕快栽在凶手刀下,一死二伤,伤者都是脑部遭到重创,竟道不出自己姓名、辨识不出家人,全然失心疯了一般,喜怒无常,便溺也不能自理,生不如死。吕叶寒看到同僚的惨状,暗暗立誓,要为他们雪恨,为捕快们赢一份尊严,为百姓除一恶魔。   但整整六年了,断指魔仍隐行迹于江京府的一江一湖之间——因为层出不穷的凶案都发生在江京,吕叶寒知道这混蛋就在本府,可是将凶手正法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吕叶寒在东厂的时候就是顶尖的神探,他不会盲目地去追那些毫无关联的线索。他知道最有效的办案,是综合分析,推理出凶手的身份脾性、行止规律。他悉心收集“断指案”的所有资料,案发地点、案发间隔的时间、受害者的特征、作案手段,然后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推断演算,估摸凶手的下一步行动,希望能在下一次作案时抓个正着。   两年后,吕叶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对手,这个仍然隐在暗处的凶顽,远非寻常的鲁莽粗鄙、意气用事的恶汉,而是一个处心积虑、同时又狂妄到了极点的邪魔。   邪魔显然也摸清了吕叶寒的背景,知道江京府这位新任的总捕快曾在大明的最高特务机构东厂任职,查办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案。于是,邪魔作案的激情似乎更为高涨。他有意给吕捕头留下了一个个只有苦思冥想后才能找到的线索,让捕头一步步接近自己,但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次次躲过一劫又一劫。   他每躲过一劫,就是另一个无辜女子惨遭一劫的时候。   一个血手印、一首唐诗、一枚血红的蜘蛛、一把无头的长剑、一叶漏底的扁舟……这些留给吕叶寒的模糊线索,都是精心的布局,虚虚实实,亦真亦幻,也只有吕叶寒这样的侦破高手可以领悟,有资格参与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过在这个游戏里,很难说谁是猫,谁是老鼠,这才最有趣,邪魔一定度过了罪恶一生中最快乐的六年。   而吕叶寒的耐心,在一点点被磨去;失败感,在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自尊。这六年里,江京已经换了三任知府,政客们的耐心,更容易被磨去,他们免不了对迟迟未能破案的总捕头犯些嘀咕,甚至,起了二心。   新从京城调任来的副捕头莫宗泽,大概就是知府大人随时准备替代吕叶寒的人选吧。莫宗泽青年才俊,在京畿一带破获数宗大案,声名鹊起,调任到江京来协助破获断指案,不是明摆着表达了上司对吕叶寒的失望吗?不论怎么看,莫宗泽都比吕叶寒出色:吕叶寒早过不惑之年,已现衰老之相,满脸皱纹,莫宗泽青春少年,白面朱唇、剑眉朗目;吕叶寒身形佝偻,莫宗泽伟岸俊逸;吕叶寒不受上司待见,莫宗泽和知府、总兵经常把酒言欢;吕叶寒到老还是孤身一人,莫宗泽少年娶娇妻,妻子出自京城的开国武官世家,据说武功不在莫宗泽之下。   更可恶的是,莫宗泽缺少对长辈同僚的尊敬。一到江京,他就逐一挑战吕叶寒的整套侦破体系。比如,邪魔为什么乐此不疲地杀害无辜女子,为什么要截断手指?吕叶寒说,凶手想证明,他比六扇门中的高手更胜一筹,断指是他的战利品、纪念品,他的骄傲。莫宗泽却说,这是凶手对自己的一种补偿,补偿什么呢?孤单、没落、事业不遂、甚至阳物不举——手指不就是阳物的替代?这样的荒谬论调,竟逐渐赢得了知府大人的频频颔首。   吕叶寒陷入了更深的抑郁中。   此刻,深秋暮色的一片氤氲中,清安江边那幢小楼显得更为鬼气森森。吕叶寒透过藏身地穴封顶的一条狭缝,冷冷瞩目着二楼半开的窗牖。他从腰间摸出酒葫芦,吞了一大口本地最烈的名酿“一江秋”,火辣的酒入愁肠,并没有太多提神的功效,相反,这是吕叶寒连续数日失眠时的一种自我麻醉,可以暂时忽略尊严和偏见、暂时忘却三十功名尘与土——他禁不住联想到高悬在东厂大堂上岳飞将军的画像,和堂前“百世流芳”的牌楼。此刻在他看来,“百世流芳”几乎是对东厂倒行逆施的反讽,也是对自己在这桩大案面前束手无策的讥嘲。   好在东厂的那些年经历,至少教会了吕叶寒一件事:要想达到某个目的,要用尽任何手段。   这是他取胜邪魔的最大优势。   多年成功的操纵,断指案的元凶也许逐渐疏忽了重要的一点:并非只有他会布局。   那幢小楼里,四个月前住进了一位孤身女子、一个老妈妈和一个丫鬟。那女子是位新寡的少妇,明艳不可方物,而且从穿着服饰到楼内摆设都极富品味,尤擅工笔花卉的描画。她的出现,自然而然在江京一带的风流士子间引起了骚动。已婚的、未婚的和将婚的狂蜂浪蝶们接踵而至,登门拜谒,那女子持礼相待,对潮水般来袭的情挑,款款笑纳,却丝毫不放纵,只是给自命风流的文士们足够的遐想、足够的期盼,却不越雷池。   士子们只要稍作打听,就会知道,这位戚夫人年方二十,出自南京望族。戚家枝繁叶茂,戚家子弟亦官亦商,都是显贵人物,随便找其中一位聊聊,就会知道,戚夫人没出阁前,在金陵就艳名远播,引无数名门士子、英雄豪杰拜倒裙下。只是命运不济,她偏偏选择了一位名叫张友龄的才子为婿。才子命薄,婚后不到两年就一命呜呼,戚夫人哭断肠,不愿在伤心之地驻留,但也不愿尽弃繁华,于是选择了江京这个大都市住下。   戚夫人,就是吕叶寒精彩计划的核心。   戚夫人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但只有戚家核心圈子的人知道真相:真正的戚夫人已经秘密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下修补着受了重创的心灵。倚江小楼里的美女不过是秦淮河上一位新露头角的歌妓。这位伪装的戚夫人有着同样的倾国倾城之色和严格的琴棋书画训练,吕叶寒几乎耗尽了所有积蓄,为她租下这幢小楼、雇佣保姆丫鬟、提供日用开销。   至于戚家子弟,为吕叶寒心甘情愿地圆谎,全是因为当年欠他的莫大人情——吕叶寒离开东厂前的最后一案,就是调查所谓的“金陵遗老”案。戚家的祖上曾扶持建文帝在金陵登基,建文帝被明成祖废立后,戚家也受了牵连,一直是东厂监控的对象。大概十年前,有人向东厂告发戚家和一些“建文遗老”结党私会,吕叶寒被指派前往调查。吕叶寒一听到这个所谓的“任务”,就哑然苦笑:建文一案,已过去两百年,即便“遗老”们存在,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篡权呢?这显然是戚家在朝内的异己诬陷诟害。按照东厂“宁枉勿纵”的作派,即便空穴来风,即便莫须有,戚家也逃不了干系,怎么也要折腾个家破人亡才能干休。也是戚家气数未尽,吕叶寒厌倦了东厂骄纵跋扈的风格,察知戚家清白后,只是以“不善乡里”之名逼戚家缴了一堆银子,保住了门庭人丁。这样,关键的时候,戚家帮助吕叶寒,设了这个计。   这的确是关键的时刻,吕叶寒事业上的最关键时刻,他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   他严密分析了断指邪魔对受害者看似随机的选择,多少得出了一些规律。最初,或许是因为羽翼未丰,邪魔选的受害者主要是寻常民妇:和丈夫怄气回娘家的少妇、私会情郎的少女、为抄捷径走入空巷的丫鬟、蹩脚青楼里的色衰娼妓……对这些女子的杀害,相对比较容易,官府也不会太重视。稍后,邪魔的经验越来越丰富,选择的谋杀对象也逐渐加大了难度,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艺名远播的伶人、法力神通的女道士,最近的一个案子,受害者是江京府总兵大人的小妾,按照这个规律下去,知府大人的千金迟早也会遭毒手。   难怪莫宗泽被急吼吼地“请”来,因为火已烧入官府。   吕叶寒推论:邪魔作案成功越多次,和官府的周旋成功越多次,胆量就越大,越希望做出更大更轰动的案件,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也是吕叶寒希望能取胜的法宝:他和邪魔已经能心意相通,他能感知邪魔的需求,他来帮助邪魔选定下一个目标。   安插冒牌戚夫人的工作始于总兵府小妾被害之前,但那个时候,基本的做案规律已经存在,总兵府案只是更证实了吕叶寒的推测,邪魔对大案的胃口越来越好,寻常民妇已不足以让他觉得有趣味。出身金陵世家、又迅速成为江京府社交圈第一名媛的戚夫人简直是天赐,邪魔应邀而至。   这数月来,吕叶寒几乎夜夜埋伏在戚夫人的小楼外——邪魔通常是夜间作案,所以至今没有任何人在案发现场见过凶手的嘴脸,甚至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而见过凶手身影的捕头则非死即失忆。濕戚夫人在夜间也会见客,灯火阑珊处,有时候还会飘来幽幽古筝之音。那个时候,吕叶寒倒可以打个盹儿,客人散去,小楼一片漆黑后,吕叶寒必须打起精神。这样的盯梢,是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亏得吕叶寒内功深湛,才能挺了这么多月。莫宗泽到江京后,被吕叶寒叫上,两个人一起盯梢,正好可以让年轻的捕头体验一下真正办案的艰辛。   莫宗泽对吕叶寒的“夜宵”不屑一顾,堂堂一州一府的总捕头,深更半夜躲在一个妇人家楼下,好像随时准备闯入小楼捉奸,这哪儿是办大案的样子?但他奈何不了吕叶寒,毕竟自己只是个副捕头,对总捕头还是要绝对服从。   吕叶寒有预感,今晚可能会是自己苦苦等来的那一刻:先是早间,朝夕伴着戚夫人的老嬷嬷心口突然剧痛,郎中匆匆来去,嬷嬷是本地人,儿子接到消息后将老母接回家中养病去了;然后不知为什么,戚夫人对小丫鬟大声斥骂,小丫鬟掩面哭泣着奔出了小楼,不知道负气去了哪里。戚夫人落得小楼独居。   被执意“请”来共同盯梢的莫宗泽被吕叶寒安排守在小楼的另一侧,可以看见二楼西窗和后门的动静。吕叶寒吩咐莫宗泽,不要轻举妄动,只有看见红色火镖,才可冲入小楼。这样,两人可以前后夹击,邪魔插翅难逃。莫宗泽强忍住冷笑说:好,我会目不转睛,倘若凶人进入,一定恭候号令。   “倘若”二字充满了质疑:你又怎知邪魔今日会出现?   吕叶寒不是蠢夫,对属下的话外之音怎会听不出来,但他没有发作,今晚如果能擒获邪魔,才是给莫宗泽这个心高气傲的后生最好的教训。   已过午夜,楼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吕叶寒的计划里,“动静”是关键。他不认为邪魔会大剌剌地闯入小楼,要靠他一个人两只疲劳的眼睛整夜“盯”着,疏失是必然的。所以在冒牌戚夫人搬入小楼之前,他就亲自动手给小楼做了小小的改建:一根铁管,从绣房里接出,传入地下,一直接到吕叶寒每晚藏身的地穴中。绣房里一旦有异常响动,吕叶寒即可反应。如果来得及救下那位可怜女子,可谓功德圆满,如果迟了一步,只要能生擒或手刃那屠戮残害了多条生灵的邪魔,即便牺牲一名歌妓的性命,也算值得。   江风骤至,寒气入心,吕叶寒又吞了一口酒。   一声被抑制的惊叫透过铁管传来。   果不出所料!   吕叶寒一跃而起,草泥做的地穴封顶被撞成了千百碎片——今夜之后,地穴也好,封顶也好,将完成使命——他跃在半空时,按照约定,发出了一枚火镖,镖头上是硫磺硝粉,在火石上一擦即着,划破夜空,经久不息。   此刻,即便楼内邪魔觉察出中伏,在两名一等一的捕头围堵下,要想逃脱已不易。   三五下纵身,吕叶寒已经到了二楼半开的窗前,一跃而入。   这就是假戚夫人的卧室,风卷纱帐,帐环叮叮,除此之外,再无响动。   夜色入窗,也映不见一个人影!   但吕叶寒感觉,有人正无声地向他欺近。那凶手,也只有这等高明的武功,才能作恶十年而至今逍遥法外。   杀气从门口珠帘的另一侧传来,吕叶寒如箭在弦上般机警,他的手心有冷汗,但握剑的手没有颤抖。   珠帘挑,剑影纵横。   他不记得,一生中,还遇见过哪个对手,会有如此卓绝的剑法,连掌控东厂的大内公公们都知道,整个东厂如云高手里,吕叶寒的剑法第一,所以能和他在十招内僵持不下的,当之无愧的“卓绝”。   甚至,更胜一筹。   高手对决中,“更胜一筹”意味着你死我活。   吕叶寒的额头,凝着豆大汗珠。我还活着吗?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握剑的手还是没有颤抖。   因为对方的剑也没有颤抖,剑尖对准了他的咽喉。   所幸,他的剑,也对准了对方的咽喉。   “吕捕头!”对方叫起来,立刻收了剑。是莫宗泽。   吕叶寒也收剑,舒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悬起了心:两个捕头,一个从南窗闯入,一个从西窗飘进,面对的却是一间空闺,伪装的戚夫人失踪了。   没有言语甚至眼神的交流,两位捕头已经明白下一步该怎么走。吕叶寒再次跳出窗外,踢开小楼正门,从底层开始搜索;莫宗泽留在二楼,完成对卧室和阁楼的搜查。   戚夫人踪影全无!   两人再次汇合后,莫宗泽见吕叶寒苍老的脸上写满颓丧,安慰道:“吕捕头,不要太过伤感,咱们即刻发火箭通知周边埋伏的捕快,说不定还来得及截住凶犯。”   吕叶寒一愣:什么周边埋伏的捕快?   莫宗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卑职知道吕捕头这次胸有成竹,就自作主张,吩咐当值和不当值的捕快都在方圆一里内设伏……”   “胡闹!胡闹!”吕叶寒叫起来,“就算动用所有捕快,兵力也远不够;而且捕快动用越多,越容易暴露今晚计划;更不用说如果哪位兄弟和那恶魔遭遇,单打独斗,必然不是对手,反是白白送了性命!”   莫宗泽吃了一噎,脸色也挂下,冷冷地说:“难道这位假冒的戚夫人,不是白白送了性命?!吕捕头在筹划这等妙计的时候,是否想过她?”   吕叶寒怒目圆睁,戟指莫宗泽:“大胆!我这是……我这是……”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遭受失败的重创让他一时间无法消受,烈酒和失眠更是在这一刻对他群起而攻,他一阵晕眩,眼前似乎是邪魔得意的狞笑,他在剧痛中闭上双眼。   吕叶寒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虽然谈不上温软舒适,至少亲切。   发生了什么?   “吕捕头,您感觉好点儿了?”说话的是常和捕快们打交道的郎中。他为什么在我这儿?   灯下又现出莫宗泽的面容:“吕捕头,你刚才晕倒在现场,卑职扶你上马返家,郎中先生说你是长年少眠,气血不调所致的虚症……吕捕头,莫怪卑职多嘴,你是本府捕快中的擎天柱,千万倒下不得,还望自重。”   吕叶寒心头一暖,看来自己对莫宗泽有些苛刻了。   郎中收拾离开,说回去抓药,不久就会有伙计送来。   “莫捕头,你也回去休息吧,天都快亮了。”吕叶寒关切地说。   莫宗泽却在他床头坐下:“现在回去也睡不着,陪吕捕头坐坐。”   “我习惯独处,不打紧的。你……你是有家室的人,还是不要让尊夫人苦等一宿吧。”   莫宗泽笑笑说:“她也习惯了,下嫁给我这个做捕快的,注定要有这样整夜守空闺的日子。”   不知为什么,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吕叶寒心头升起:“莫捕头,既然你在这儿,咱们不如谈谈下一步……”   “你需要的是休息!贵体复原后,咱们再议案情。”   “不,这个事关重要!戚夫人这一案,离总兵三夫人被害案,时隔不过一月,说明凶手作案日趋频繁,下一个大案,可能就在近期呢。而且,我估计,目标会是比戚夫人和总兵小妾更显眼的女子、更难得手的女子……我们要早做打算。”吕叶寒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最大的顾虑。   莫宗泽不愧是人中翘楚,立刻猜出了吕叶寒所指:“吕大人所指,莫非是拙荆……”   “恕我……”   莫宗泽腾身而起,已经到了门口,吕叶寒心里一叹,莫宗泽对娇妻爱之深切,可见一斑。但莫宗泽又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拙荆的武功和机警,不在我之下,更何况家中有防护机关,凶手要得逞,势比登天。就算真有大难临头,她还有一件绝密暗器,可以在关键时刻救急。”   “哦?”   “她的无名指上,有一颗黑玉戒指,貌似寻常,其中藏有毒汁,即便她双手被绑缚,只要中指和小指一夹,毒汁即可喷出……说来惭愧,只有她和我独处闺房的时候,她才会放心摘下……”   吕叶寒说:“这么看来,除非尊夫人放松了防备……”他忽然觉得,和莫宗泽的这番商讨,似乎已经发生过。他努力回忆,是不是那天在府衙……他记不得了。   莫宗泽感激吕叶寒一片关切之心,匆匆告辞。   屋里只剩下吕叶寒一人,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和过往无数个晨昏一样。他微微合上双眼,但眼前远非应有的一片宁静空白,而是一簇簇无常变幻的影子。跟着这些影子,他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可悲的是,另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孤寂,一样是江风中瑟瑟战栗的小楼,一样是剑影舞动,一样是如同零落花瓣坠地的女子,一样是苍白的手指。   他一身冷汗地爬下床,天光未明,灯烛已熄,但十年的独居,吕叶寒对这间小屋了如指掌。   黑暗中,他的手,撩起墙上岳飞的画像,然后抽出一块砖。   砖后的墙内,是一只五寸见方的竹盒。   竹盒里,是一股恶臭!   吕叶寒的目光较平日呆滞了许多,也许是大病未愈,也许是缺眠少觉,他的手甚至在颤抖。   呆滞的目光停留在竹盒里的一堆枯骨上。这些枯骨,形状细小,每截长不过三寸,有些甚至一寸不到,但如果小心将其中成套的三截接起来,恰好是一根手指的长度。   最终,目光停在竹盒里唯一不是枯骨的一件物事上。   一截尚未腐烂的手指!   甚至,可以说这截手指“余温尚存”,因为它刚被截下还不到两个时辰。   手指上,戴着一颗黑玉戒指。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吕叶寒颤抖的手拾起那根断指,凝神注视着黑玉戒指,这是怎么回事?   狂笑。   谁在狂笑?   笑的是所谓的“绝密暗器”。   少年习剑的时候,经常做的游戏,就是一剑刺出,斩下空中横飞的蝇头。如今上了年纪,眼神不如当初,但黑玉戒指也远不如蝇头那样难辨。纤白手指上戴那么乌黑的一个戒指,明摆了是在帮助老剑客认准出剑的方向,一剑中的。   可怜的她,空负一身家传绝学,却没来得及施展,就倒在了他的剑下。那黑玉戒指里不见血就能封喉的剧毒,没来得及释放,就随着那截被斩断的手指,落入盒中。   吕叶寒颤抖得更厉害了,这可恶疯魔,要是落在自己剑下,定要拿出在东厂的看家本领,处以极刑。   狂笑。凶犯还在狂笑。   就响在吕叶寒的耳边。   吕叶寒伸手去摸剑。我的剑呢?   剑一定被莫宗泽放在了床边,我已经走出太远。   我已经走出太远。   他回身,正对着锋利的剑尖。   那剑尖,只经过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后,刺入了他的心脏。   吕叶寒倒地后,再无任何挣扎,莫宗泽抽出了长剑。   他的目光,没有在滴血的剑上,而是在从吕叶寒手中摔落的那截手指上。他爱妻的手指。黑玉戒指。   他的手,伸向那枚戒指,只要手指稍稍用力,就会有一道黑线射出,剧毒沾皮即死。   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兴致。   莫宗泽悔得想死。他悔自己自恃才高,结果落得纸上谈兵:他对邪魔的分析条条精准,孤独、没落、事业不遂,吕叶寒样样符合!莫宗泽在青楼查访时,甚至听到小声的嘀咕:总捕头阳物不举,不愧是大内出来的人。   而他在京城就听说过,吕叶寒离开东厂,不是因为武功不够高明、手段不够狠辣,而是因为有“怒郁”、“癫狂”的表现,明为退职,实为革职。到了江京做捕头,怒郁或癫狂,当然不会无故消失。莫宗泽后悔没有早一步得出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假设:吕叶寒本身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邪魔。回头想想,不止一个迹象表明如此。   有哪个杀人案犯会有如此高明的武功,让数名六扇门内的高手非死即伤?又有哪个杀人案犯能够识破、甚至利用吕叶寒编织的高明圈套?   只有吕叶寒自己。   吕叶寒就是邪魔,也是费尽心力要捉拿邪魔的人。   一个是正义的江京总捕头吕叶寒,一个是断指案的罪魁祸首吕叶寒,前者如果能抓住后者,可以证明吕叶寒的价值,可以让东厂的人看看,他流放后仍能将天下第一大案查个水落石出;后者如果能继续将前者牵制得团团转,同样可以证明他的价值,即便沦落为妖邪之辈,他仍可以让东厂的顶尖探案高手束手无策。   他逐渐苍老的一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吕叶寒。这是莫宗泽万万没想到的。   伪装的戚夫人,可谓妙计,莫宗泽更是没想到,吕叶寒趁着自己守在小楼另一侧时,抽身到了莫府。可怜的莫夫人,见是丈夫的同僚、江京的总捕头来到,还以为是丈夫因公殉职,不料刚打开大门,就中了吕叶寒一剑,机关、暗器、高明的剑法,再无用处。当莫宗泽赶回家,目睹爱妻尸身,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吕叶寒为什么会说,亡妻是下一个受害者。   因为这一直是邪魔吕叶寒的打算!是他的精心策划。只不过正直的吕叶寒和邪魔毕竟是同拥一个脑子一颗心,迷惑中吕叶寒道出天机。   莫宗泽看着黑玉戒指,泪水肆流,但他终于还是没有点破戒指,了结自己的性命,他知道,吕叶寒已死,断指案告破,自己年纪轻轻,事业算到达了一个顶峰。不用问,自己将成为大明建国以来最年轻的一方总捕头。虽然,自己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   至于假冒的戚夫人,不用问,一定也已经死于吕叶寒的凶手之下。她的尸体,不久应该会被发现,而且,一定会少一根手指。   一个月后,莫宗泽正式就任江京府总捕头,总兵大人亲自设宴,江京府所有的捕快都来把酒相庆,告别的是抑郁酗酒的老捕头,迎来的是血气方刚的新捕头,同僚们竟也感觉轻松了许多。“断指案”的元凶是吕叶寒,却已经成为了一个秘密。从知府总兵,到莫宗泽,都不愿让真相为世人所知,因为这样会显得江京府的一众官僚无能,会让百姓对“十万雪花银”的父母官心寒,也会让莫宗泽对远在京城的岳丈一家不好交待。于是老捕头吕叶寒被说成是和邪魔斗剑时战死,莫夫人和郎君并肩作战,也不幸被刺杀,是莫宗泽最后杀了邪魔,沉尸江底。那一场斗剑是何等惨烈,很快在坊间传成了演义。   真相,只有莫宗泽、知府、总兵三人知晓。   至少莫宗泽以为如此。   直至今夜。   今夜的庆宴上,莫宗泽又多喝了几杯——爱妻被杀后,他开始和酒结缘,开始体会吕叶寒当年酒葫芦不离身的感觉——席间有妖冶妩媚的陪酒歌妓眉目传情、言语撩拨、肌肤相亲,但莫宗泽毫无情致,只希望能一醉方休。   酒至酣处,一位总兵府里打杂的小厮捧着一个礼盒匆匆走到莫宗泽近前,说:“莫捕头,适才有人送来这个礼盒,说一定要您立刻亲拆。”   莫宗泽冷笑说:“是谁如此殷勤?可惜,除非是知府大人或是总兵大人吩咐,我遵命而行,陌生人的一句话,我还真难领命。放到一边去吧,和其他礼盒一起拿回去后,我有空再拆。”   那小厮说:“送礼的人说,您要是不立刻拆开,恐有杀身大祸。”   这下,连总兵大人的目光,也关注在了礼盒之上。   “岂有此理!”莫宗泽怒道,“收了你的胡言乱语……总兵大人,恕卑职对尊府家人出言不逊,但您听见了,他实在是……”   总兵说:“是家奴太冒失了……不过,既然那样说,看看也无妨,倒不是被那送礼盒的人恐吓,至少一解好奇之心。”   莫宗泽再难推搪,说了声“好”,取过礼盒,见上面没有拜帖,也没写送礼者姓名,更觉蹊跷。他将礼盒放在桌上,请众人退后一步,然后一掌击出!   包裹礼盒的绸布散开,薄木板制的礼盒开启,盒中套盒,里面是一只小小竹盒。没有暗器,没有火药,众人都松了口气。   莫宗泽却皱紧了眉头。   他见过那只竹盒,至少,他见过类似的竹盒,曾经装着亡妻的手指。眼前的竹盒里,也有一根手指。   席间,一片惊呼。   莫宗泽注视着那根手指,少顷,一语不发地大踏步走出厅堂。几名有经验的捕快会意,也快步跟上。   江边小楼里,“戚夫人”的尸体,横陈绣床之上,已被蹂躏得不忍睹。仵作的推测,被杀不过两个时辰。   食指被断。   莫宗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之前的推论又错了!   真正的邪魔并非吕叶寒!   莫宗泽忽然明白,吕叶寒对邪魔的多年追逐中,沉溺太深,揣摩太过透彻,熟谙邪魔的一举一动,不料他因为有癫狂之症在先,对邪魔的一切了如指掌后,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模仿邪魔,开始了自己演绎的断指案。那天晚上,吕叶寒抽身去杀莫夫人,而真正的邪魔趁吕叶寒不在,劫走了戚夫人,挟持至今,专等莫宗泽上任之际,送上了这份“厚礼”。   仿佛是在宣布,吕叶寒已经惨败,从今后,是邪魔和莫宗泽之间的对决。   莫宗泽的狂怒平息之后,嘴角浮上一丝冷笑:好吧,这一战,就从今天开始,我奉陪到底。   那兰读完整个故事,倒吸一口冷气。   离市局不远的一间小屋里,那人也刚读完这个故事,叹口气,合上那本《空牖随谈》。那是本明清笔记小说的合集,其中记述的都是发生在江京一带的散闻轶事。那人奇怪之前并不知道这本笔记小说的存在,是听说了那兰在少年米治文挖的地穴里找到这本书后,才让人去古籍市场里淘了来,花了八千多块钱,清光绪三年的印本。他酷爱读古文,对文言文的阅读丝毫不慢于白话文,所以很快就翻到了这篇题为《吕公失节》的小文,一波三折,饶有趣味。他连续读了数遍,每次重览,似乎都有更多心得。   可惜,那毕竟是小说……也许是真实事件改编的,谁知道呢?或许真有其事。残杀女性,然后斩断手指,不是的确发生了吗?就在现代江京市。   这个,自己最清楚。 23.考古惹的祸   那兰赶到普仁医院的时候已是夜半,她在出租车里犹豫了片刻,想上楼去问米治文为什么着重圈起这篇小说。是不是血巾断指案的原型?你和谁分享过这篇埋在故纸堆里的小故事。他当然不会回答。   快去解那个字谜!   只有我能解开。   她对司机说:“还是麻烦您送我去江大吧。”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明朝有过一起断指案,也在江京。”   楚怀山果然在网上,他问:哪一篇?我这就去拜读。   那兰:居然有你没读过的东西?   楚怀山:我贪玩,老师批评得是。   那兰:那本书好像绝版,《空牖随谈》,里面一篇《吕公失节》,其实读不读关系不大,断指案多半是受这篇诡异小说启发。   楚怀山:那怎么说关系不大?   那兰:小说和解那个字谜关系不大。仓颉老师批评我见异思迁,我也觉得离解那个字越来越远。   楚怀山:我正看着那个字。   那兰又将几个小时来一直萦绕心头的想法梳理一遍,她键入:既然只有我能解,那还是和我的经历有关。   楚怀山:你的经历复杂。   当之无愧的熟女。那兰笑不出声,继续点击:米治文想不想让我猜出那个字?   楚怀山:当然想。   那兰:所以他的提醒,就是小猴子丢玉米捡西瓜的那个寓言,似乎在告诫我,我要的东西,能解那个字谜的条件,说不定已经有了。如果我这时候去追别的线索,反而会一事无成。   楚怀山:有这个可能。   那兰:他说这些,是在我栽进他的坑后。   楚怀山:那个字和你掉坑里有关?   那兰:要不他怎么那么着急?即便不是那个坑,也和我那场经历有关,比如找到米砻村。   出租已经到了江大门口。司机问:“往哪儿走?”   那兰指了研究生宿舍的方向,又看到楚怀山的回复:你这猜测很大胆很盲目,也很有道理,只有你这学心理学的能捕捉到米治文的想法。   那兰:还不一定呢。我得再看看那个字。   车停在宿舍楼下,那兰付了钱,飞跑上楼。写着那个字的纸仍摊在桌上。   那兰发去微信:怎么看还是个象形文字。   楚怀山:的确是象形文字。   那兰:象形文字是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人类文明起源时用的文字。   楚怀山:我好像有点知道你的思路了。   那兰:我掉进的那个坑,在米砻坡!   楚怀山:米砻坡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文明遗址之一,从三十多年前就成为国家重点考古基地。   那兰:这个字,和米砻坡有关,和米砻坡的考古有关!   周日是法定的睡懒觉日,但那兰早早敲开了音乐学院附中家属区一座小别墅的门。开门的依旧是楚怀山的四姨,依旧不打照面就悄然离开,躲入厨房。   楚怀山有严重的广场恐惧症,从不走出他那座小楼。从第一次见到他,那兰就想,会不会有治好他的可能。可惜自己不是精神病医师,无法真正入手治疗,唯一可以一试的是行为学疗法,那就要有迈出小楼的第一步。昨夜微信上,那兰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才说服了楚怀山,让他和自己一同前往江大考古所。同时,她又惊讶于楚怀山竟然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谁知道呢,也许他昨晚喝高了,今天又后悔不迭。   就算有反悔之心,至少楚怀山没有表示出来,他脸上有那么点惶惑的神情,双脚也有些紧张地在房门前不自主地挪动,但总体还是保持了一贯的镇静。他高高的身架子撑着件浅灰色的西装,显得很挺拔,踩上一双休闲船鞋,跨出门后,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走。   那兰轻声问:“你要和四姨说再见吗?”两个人走出门的时候,四姨仍然不露脸。   “说、说过了。”出了门,口吃似乎也回来拜访。   那兰继续说话帮他打岔:“今天要见的那位考古美女说实话我也没见过……”   “杨盼……盼盼?我检索了,只发过,一两篇论文,一定做研究生,还不久。”楚怀山坐上等在小楼外的出租车,逐渐在恢复。   “我的那位师兄……”   “龚晋。”楚怀山说到这个名字,声音里竟带出些热情,“有才华的人。现今,这样聪明的人,都去做生意了,赚钱去了。”   龚晋是江京大学文学系的博士研究生,所谓的江大“四大才子”之一,曾猛烈追求那兰而惨败,两人因此却成为好朋友。   那兰轻笑:“他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的确是才子,那个杨盼盼是他辛苦追来的呢。”她开始和他聊一些大学里的八卦,帮助他放松心情,减少对开放空间的恐慌。   “说实话,我有时,也挺向往,你们大学的生活,一定有很多乐趣。”楚怀山感叹。   那兰说:“其实为时不晚,真的。我可以帮你。”   楚怀山苦笑:“多少人试过,帮过,我是顽石一枚,自小如此,没救了。”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说说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儿吗?”那兰想到初次去见楚怀山,看到的他妈妈的画像,美丽而忧郁,会不会和他的性格有关?   楚怀山脸上本就寥寥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不愿回顾,不堪回首,只是说:“大多,精神、心理问题,都源自童年,米治文,最好的例子。”   那兰知道他试图回避,想追问,又止住,知道他今天能同意出来已是不易,不能把他配合“治疗”的热情扑灭。于是说:“是啊,我的问题也差不多。”   “我们,同病,你失父,我丧母。”   “你的父亲呢?”那兰知道这必然是个艰难话题,但说不定比“丧母”的话题更容易承受。   “素未谋面。”果然,楚怀山显得很平静。   那兰想问:他去哪儿了?但答案似乎没有太多悬念,既然不是“丧父”,其人仍在世,多半是抛家弃子的故事,罄竹难书。楚怀山显然也不愿多谈。   “你的口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怀山说:“记事就开始,无父无母,无自信。记得你说,米治文在孤儿院,外号小哑巴,猜猜我,小时候,外号是?”   那兰说:“小结巴?”那兰知道,孩子们的想象力,有时候丰富得惊人,有时候贫乏得可怜。   楚怀山点头。   后面的事,不用问也能猜个大概。无父无母的孩子,没有自信,有口吃,如同鸡和蛋、蛋和鸡的关系。同龄的孩子,未必都有怜悯心,尤其后知后觉的小男孩们,对楚怀山不会心慈手软。楚怀山必然又是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宁可小楼自闭,也不愿自取其辱,逐渐心理成疾。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兰说。   “这不是一个字。”龚晋的目光从纸上移开,上上下下打量那兰,仿佛发现她走火入魔,自从不成功的蝶恋花后,两人之间反有了一种默契,喜欢彼此随意调侃,“你当初真的应该投入我的怀抱,否则不会落到今天这个没头没脑的地步。”   “这当然不是一个字,这是个指示图,告诉我到哪儿去找一具尸骨。”   龚晋的眉头满拧,意味深长地重复着那兰的话:“到哪儿去找一具尸骨?那兰同学,我不知道你的感情生活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他看一眼一语不发、不停用纸巾擦着额头冷汗的楚怀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不需要通过寻找尸骨……”   “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你不是吹牛说能把《说文解字》倒写如流吗?你倒是替我动动这个脑筋啊!”   龚晋至少看得出那兰不是在嬉笑的状态,又看了一眼那个字说:“上半部,看上去像头猪,而且是头很古老的猪……”他举手抗议,“可是,我的专业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可不是古董文字学!公安局那些技术人员干吗去了?”   楚怀山说:“已经请教过,很多,古文字专家,无解。”   龚晋给了楚怀山一个“原来你会说话呀”的眼神,嘴里迸出一个古文字泰斗的名字:“余焕曦?”   “问过。”   “李学勤?”   楚怀山点头。   “王蕴智?”   “你不用一个个试了,国内叫得响的专家都请教过了。”那兰接过话头。   “那你找我干什么?找我浪费青春可以,找我浪费时间就不明智了。”   那兰一把夺过那张纸,说:“谢谢你的宝贵时间,后会无期。”   “别,别走,我虽然是古文字菜鸟,但真的觉得那头猪眼熟。”   那兰微笑,强忍了半天还是不得不说:“和我当初见到你的感觉一样。其实,我根本不是来找你的。”   “我的考古女友?”龚晋终于明白那兰醉翁之意不在酒,笑笑,又一叹,“可惜我们最近在冷战,关于她不愿带我这个家属去楼兰的问题。你一说,我倒想起来,好像真的是在她那儿见到这个图形。”   “那你还发什么呆?正好,以请教为名,融化你们之间的冰雪。不是很自然吗?”   杨盼盼的目光只在那字上停留了不超过一秒钟,就将那兰见过最标准的一双丹凤眼瞪向龚晋:“你再说一遍,真的不记得这个图案?”   见龚晋像没背出课文的小学生那样受窘,那兰说:“他其实是记起来了,就是不知道具体的……”   “那就算是没记住!”杨盼盼用手指戳着龚晋的脑袋,显然,外界美女对男友的声援非但于事无补,反而火上浇油,“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我们刚完成米砻坡三期挖掘……”   龚晋立刻叫道:“想起来了!彩陶罐上的花纹,上面就有这个图案!”   那兰仍在云里雾里,杨盼盼解释说:“米砻坡的三期挖掘,两个月前结束的,出土的一批文物,仍在核实鉴定中,因为这些文物一旦正式公开,米砻坡在中国史上的意义就会挑战半坡村和仰韶文化。这个字,看上去虽然像‘豕’,其实是五千年前的‘马’字,画在九号坑发掘的一个陶罐上,等日后公开,这个字可能会成为米砻文化的代表字符呢。”   “既然没有公开,你们考古所之外的人又怎么会知道?”那兰不相信米治文真的手眼通天。   “虽说没公开,但也远远谈不上保密,省博物馆还举办过一次小规模展览呢,省市领导和很多专家、学者都见过,保不准微博上都有。”杨盼盼冷眼看龚晋,“要不然,这个所谓的才子又怎么会见到?”   那兰和楚怀山连声道谢,赶紧离开,让才子佳人自己去化解恩仇。   和楚怀山回到小楼门前的时候,还不到中午。那兰说:“今天很成功,你很了不起。”   楚怀山苦笑:“十岁孩子,都能做的事,我做了,就了不起。”   那兰说:“别小瞧了十岁的孩子。”   楚怀山顿时明白了那兰所指,米治文十岁时就会手刃肢解小动物,远非寻常人做得了的。“不敢。”   门开了。但四姨如烟般消失。   “要不要,吃个午饭,再走,简单的,面条什么的。”   “不麻烦了。”那兰早对下午有了安排。   “你要再去米砻坡?”楚怀山问,没什么能瞒得了他。   “去碰碰运气。”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回来?”楚怀山言辞恳切,“我,跟你去吧,我在外,远谈不上犀利,至少,有个照应。”   那兰心头一热,但知道楚怀山今天能到江大转一遭已属不易,再去荒郊就是勉为其难,她说:“多谢你的好意,其实还好,大白天的,而且我保证不再往坑里栽。”   楚怀山抬腕看表:“如果,六点,没音信,我报警。” 24.光荣后的末日   米砻坡的人气和喧闹都在对外开放的展区附近,而真正的考古挖掘现场在展区一公里外,也许是因为前一期发掘刚告一段落,也许是因为这是一个懒洋洋的周日,挖掘现场只有重重叠叠的铁丝网冷冷清清地站着,入口的保安室内外似乎都没有什么动静。   那兰对着铁丝网发了阵呆,寻思着是不是要再打扰杨盼盼,请她带自己进入挖掘现场,看是否能发现更多断指案受害者的尸骨。但转念一想,杨盼盼这群考古高手是真正的挖掘专家,无论什么样的隐秘,还不早被他们发掘出来?   所以米治文暗示的犯罪现场不会在考古挖掘坑址内。   但无疑和这个米砻坡考古有关。   她再次看向手中纸上那个字,无论是马是猪,那个米砻坡文化的代表字符像是趴在两层……什么上面?坡!那匹马,站在米砻坡上!如果那两道平行的弧线真的是代表米砻坡,坡下那个像“木”字的图像,会不会就代表着尸骨?   如果这次米治文还是希望我发现一具尸骨,那尸骨又不在考古所的发掘现场,更可能的就是在这个字的底部,米砻坡的脚下。   那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米砻坡的脚下,其实就是清安江岸,一直绕到坡后的米砻村外。可是,偌大的坡脚,如何定位?   她匆匆走下米砻坡,沿着清安江缓行。这段江岸离市区稍远,荒僻寂寥,江滩上以碎石砾为主,远非软足的细沙,所以即便对公众开放,前后数里也不见人烟。那兰一步步走着,双眼茫无目的地扫视着地面和坡脚,全没意识到自己孤身在十里荒滩,直到她发现耳边只有江风和自己脚步声,心莫名地一阵乱跳。   有人在看着她。   她回过头四下张望,目力所及,只有自己一人。但为什么感觉有人在看着她?或许是孤身走在陌生环境中的本能反应?她有些后悔,即便不该让楚怀山陪来,至少可以找陈玉栋,甚至陶子。   到今天晚上,陶子肯定会问:这个周末你怎么过?   户外休闲。   玩儿的什么?   荒滩寻尸。   难道我真的成了传说中桥接阴阳的小巫婆?那兰暗笑自己这个傻傻的念头,抬起眼,眉头微蹙。   前面不远处,坡脚土石相间的山壁上,死死钉着至少两米宽的一块锈迹点缀的大铁牌子,白底红字,手写新魏体的标语“乱扔废物可耻,保护环境光荣”,还有个“江京市慧山县米砻坡镇爱卫会”的署名。这牌子不知竖在那儿多久了,怎么看都上了年纪。大概是因为书写着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任何撤换下来的必要。   不知为什么,那兰联想到了另一块点缀着锈迹的铁牌,竖在天主教公墓门口,如生硬版的招魂幡。   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喉咙口开始发干,她的唇舌开始生涩。   她又低头看手中那个该死的字。   自从上回发现了倪凤英的尸骨后,她再没有把米治文的“字”当作字来看,而是当作画,甚至当作地图来寻找线索,但此刻,她猛然发现,这个马在坡上的图画同时也像一个字,帝王的“帝”、茶叶的“茶”或者光荣的“荣”。   “保护环境光荣”的“荣”。   冷风在脊背上游走,那兰被推向那块标语牌,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红字,尤其“荣”字。“荣”字的颜色和紧邻的“光”字、“耻”字,有些许不同,更深一点,像是有人在写字的红漆上又加了点颜色。   更深的红色,血的颜色。   有人在看着她。   那兰又回头望去,背后是江滩和青灰色的水面,斜向两侧也是荒滩,偶有几块大石,但基本上无遮无挡,无人。   她将目光移向“荣”字边上的山壁,和周围的山壁没有太大不同,土石相间,杂草冷冷地探出头。但她还是伸出手,抓住了一角突出的石块,用力拉,土块落地,石块落地。   什么都没有。   石块后还有石块,那兰伸出手,但又触电般收了回来。石块后的,是砖块。   石块天生,砖块人工,似乎表明,这块山壁是后人填上的。   那兰退后一步,从江滩上捡起一块较大的石头,用力敲去。更多的土石纷纷落地,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皮夹。   皮夹颜色已褪去大半,依稀可辨,以前是咖啡色。那兰颤抖着手拾起皮夹,在打开之前,心中暗祷,千万别再是一张照片。   皮夹里真的有一张小小略泛黄的黑白照片,江京大学学生证,和学生证上的照片,一个短发但有着靓丽容颜的女孩,微笑,但眼中带着淡淡哀愁,仿佛看见了一年后的不幸命运;颁发日期1989年8月,姓名:关菁。   “血巾案”的第四名受害者。   那兰举起石头继续砸去,土石继续纷落。   挥动石头的手忽然停住,因为石壁间,露出了几截白骨,摇摇欲坠。不到十厘米,手指骨。   那兰忽然觉得脑中的血像是顿时蒸发了,是忘了吃早饭,没顾上吃午饭,低血糖?还是心力交瘁?是什么已不重要,她已不能思考,软软地倒下。   就在她昏死过去的瞬间,她看见了那个人影,远远站着,冷冷观望。   砖石、泥土,无情地、大把大把地涌过来,已经没过她的腰身。她在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不,是十字架上,侧过脸,她可以看见自己的手,右手少了一根手指,那是剧痛的来源。她的头顶是米砻坡,背后是被挖开的坡脚。照这个趋势,不久她就会被封在米砻坡下。   “求求你,不要把我堵在这里。这里没有人来的……”   “没有人来有什么不好吗?就我们两个,你难道不愿意?”他又要发作。相处不久,她已经了解,这是个不能接受“不”的人。   “愿意,我愿意。只要你放过我,你知道的,我会好好爱你。”她知道,赢得时间,是她最好的武器。   “我们都知道,爱情是短暂的……何况,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爱情。”   “我发誓,我听你的,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他停下了铁锨,她有了希望,“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好,做什么都可以。”她停止了哭泣。   “永远不离开我。”   “好,我发誓……”   “发誓这种词,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那人的脸上浮出微笑,“我已经有办法了,保证你永远不会离开。”   又是一锨砖石加上来,她知道,他正在做的,就是他想要做的,谁也改变不了。生存的希望离她而去,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这个魔鬼。   那兰遽然惊醒,入眼的是雪白天花板。这是在哪儿?   “周院长,她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一名护士走到床边,随后是一位鬓发胡须斑白的老医生,熟悉亲切的笑容,是周长路。   “我怎么会在这儿……”那兰努力回忆,昏倒的瞬间,那个人影,向自己跑来。   “我还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听说你在清安江边上晕倒了,我今天又是值班总主任,经过急诊室,看见你这位熟人,特意关照一下。”周长路一叹,柔声道,“真不希望总在这儿见到你。”   那兰仍是不解:“我是晕倒了,但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   “巴队长开车送你过来的。”周长路说,“具体要问他。”   “巴队长!”那兰一惊,突然感觉这是个如隔三秋的名字。她欠起身四下张望。周长路说:“他有急事离开了,不过刚才还打电话问过你的情况。”   “哦。”那兰应了声,略略有些失望。   “我又回来了。”观察室的门被推开,巴渝生走了进来。周长路微笑示意让那兰躺下休息,翻看了观察记录,说:“心电图和血常规都没问题,电解质也平衡,我估计是你精神高度紧张后造成的血管反弹性舒张,脑中血容量突然减少引起的低血压性晕厥。我知道你最近很辛苦,还遇过险,这次晕倒可能就是这种心力交瘁后身体的反应。你不用太担心,再休息一下。”又向巴渝生点点头,走了出去。   那兰说:“我以为你真的撒手不管了。”   巴渝生说:“看来不管还真不行。你一次次涉险,我得安排人手,把你看得紧紧的,就像当年‘五尸案’的时候。”   这次可称为“十三尸案”吗?“用不着,好像我还能遇到救星。”   “幸亏你晕倒前给楚怀山拨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没听到你的声音,觉得不妙,就联系了金处长,说你又去了米砻坡。”   那兰莫名惊诧,心想:我怎么不记得晕倒前给楚怀山拨了电话?但她没有说出来,知道说了只是增添头绪,长白山一案,自己的记忆力和精神状态都打了折扣,说不定晕倒前真的给楚怀山拨了电话,按周长路的说法,脑中突然缺血,完全有可能忘了拨打电话这一情急之下潜意识促成的举动。   还有那跟踪自己的人影,是否真正存在?   “米砻坡这么大,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感谢楚怀山,他说听到手机的背景风很大,而且有水声,估计是在清安江的江滩附近,显著缩小了搜索范围,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你了,找到你的时候你头朝下脚朝上地趴躺在一块岩石上,很奇怪的姿势,但周院长说因为晕厥是脑缺血引起,你保持那样的体位,倒是有助于康复,仿佛你躺倒的时候遵循了走出晕厥的急救原则。”   “告诉我,还发现了什么?”   “埋在山壁里的尸骨。”巴渝生的声音低沉下去。   “关菁?”   巴渝生点点头。   至少自己的记忆没有完全损伤,发现关菁尸骨是真实的,无论这真实本身何其残酷。   他微微欠身,眼中掠过一丝怜惜,随即收敛。他说:“你好好休息。米治文那边,你不要再去了。这些天我没有过多介入断指案的调查,所以有些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感觉的确不能因为一些旧案的尸骨,耗尽你的心力。我无法想象,那些残酷的发现,对你一个女孩子的精神和心理,是什么样的一种摧残。”   那兰勉强一笑:“我是个大孩子。”但泪水随即喷涌而出。倪凤英和关菁,她们被无情砂土掩埋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巴渝生是对的,她这个心理学专业的女孩子,更容易理解创伤的形成,她尤其不是铁石心肠,再这样下去,她只有崩溃这一条独木桥。而她上一次的崩溃,不过是一年之前。   “血巾案会继续下去,只有你,可以终止这噩梦!”可是,米治文的话还在耳边,如丧钟长鸣。 25.鸣凤   “我还是要见米治文。”那兰说。   巴渝生说:“恐怕你暂时不能见他。”   “可是,周院长说我问题不大……”   “不是你的问题。今天下午,米治文突然昏迷,刚才我去病房看过,还没有清醒。周院长安排了医护人员密切观察着,目前还比较稳定。”   那兰恨恨地说:“他倒真会选时间昏迷。”同时又想,看来米治文随时都会告别这个世界,如果真如他所言,血巾断指案还会继续进行下去,他一死,岂不是断了线索?或许,他一直在忽悠我们,断指案本就是他的作品,他一死,系列案也就结束了。   这真是个作弄人的命题:一个恶魔般的人,我们竟拿不定主意,是希望他早死,还是希望他生命延长。   巴渝生沉默不语,那兰抬头看他,看出他眼中的欲言又止,惊问:“难道……难道他事先猜出我今天会找到关菁的尸骨?”   “应该是的,所以他在昏迷前,给你留了一个新字。”   那兰的身体阵阵发寒,头开始隐隐作痛。   一个新字,代表一具尸骨。   只有她能找到。   那兰喃喃说:“他到底有完没完?”抬眼望向巴渝生,“拿给我看看吧。”   巴渝生摇头:“别说你现在还没有恢复,就算身体好,我也不想再让你陷在这个无头案里了。我已经向上级领导申请了,坚决要求回到这个案子里来,哪怕只是帮忙的性质,调查工作继续由金处长负责指挥。”   这意味着巴渝生给金硕打下手。那兰说:“只有我能解开那个字。”   巴渝生说:“我也要为你的安全和健康负责。”   那兰说:“只有结了这个案,我才能安全和健康。你试想一下,不管是不是米治文干的,如果再出一起断指案,这是什么样的压力?我会不会心安?”   巴渝生良久无言,然后说:“我注意到,你从第一次见米治文起,感觉上……”他停顿措辞,那兰索性说:“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情绪就不大稳定。这是事实。”   “知道为什么吗?”   “一是恐惧。我虽然选了这条路,但真的害怕靠近那些犯罪分子。二是过于敏感,会去想到那些受害者。”那兰不知多少次想过这个问题。   巴渝生说:“你让我想起一个男孩来,是我早几年在一个大案里认识的,他这个人有点特异功能,可以感知别人的痛苦,不是抽象的那种感觉痛苦,而是能感受别人实实在在的肉体上的痛苦。”   那兰苦笑说:“我还没到这个水平,我大概只能抽象地感知。”   “所以你这样的人,”巴渝生一时又有些措辞上的艰难,“怎么说呢,会有超人的敏锐,会是优秀的心理师,会对我们破案有大帮助,但是会很苦。”   这时候周长路又进来,巴渝生和他低语了几句,大概是征求他对那兰健康的判断。他回到那兰床边,说:“好吧,但你必须乖乖地休息到明天。明早你有课的话就去上课,没课也忙完自己课题组的事,然后再到市局来,我们一起突击攻解那个字。”   那兰问:“米治文昏迷前,除了留下这个字,一定还说了什么,对不对?”   巴渝生微怔:“说了什么?”   “他一定说那兰的动作太慢了,来不及了,新的血巾断指案即将发生了,诸如此类的话。”   巴渝生问:“你怎么知道?”   “所以你要求返回调查……”   “我从来就没离开这个案子。”巴渝生说。   “但你这次是想要正式回到调查中,宁可‘做小’,也要回来,可见重视度的提高。你说话还用了‘突击’这样的词儿,紧迫感可明显了。”   巴渝生苦笑说:“你越来越可怕了。”他站起身,笑道:“好了,我的探视时间结束,金处长来探望你了。”   这下,轮到那兰苦笑了。   金硕进来的时候,带着一束花,那兰飞快盘算着,是不是要学仓颉大师装睡,但已经晚了。当然也不能太自作多情,看望病人带花是绝对符合礼节的。巴渝生和金硕握手寒暄后就告辞离开。金硕在那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说:“终于明白为什么市局和巴队长这么重视你的参与,你的确与众不同。”   那兰说:“可不,我是颠扑不破的超级倒霉蛋,麻烦总跟着我,公安是解决麻烦的,所以总要我来抛砖引玉。”   金硕笑起来,他不故作矜持的时候,还算个帅哥呢。他说:“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哦?”那兰见他除了捧来鲜花,并没有带别的物品。   “记得你昨天托我找那份话剧《家》的录音剪辑吗?”   那兰一喜:“找到了?”   “没有。”   “你涮我!”那兰抗议。   金硕得意地笑道:“我没找到录音剪辑,但找到了完整的话剧录音。”   那兰笑道:“你到底是在京城里混的,说话好有技巧。”   “你别说,如果不是因为在京城里混过,还真找不到这份录音。我发动市局的同事们在江京找,电台、电视台、图书馆、档案馆,都找过了,没有。所以我找了部里的关系,找到了中戏。江湖传言,中央戏剧学院有全国最权威最完整的话剧录音录像收集。”   那兰说:“有道理。”   “但中戏虽然有无数份《家》的录音,但并没有江京市话剧团六十年代初的版本。”   那兰想,帅哥你不要再绕弯子了好不好。她说:“这个倒也不奇怪,銜毕竟不是什么超经典的版本。”   金硕说:“但是中戏表演系的一位老教师提供了一条很值得追查的线索:他说最有可能保留了江京市话剧团那个版本录音的,是你的一个同事。”   “越来越玄妙了。”那兰说。   “你们江大是不是有个表演艺术学院?”   “有啊,前身是江京戏剧学校,并入江大后,就成了江大表演艺术学院。”   “学院表演系里有位教授,是土生土长的老江京,也是江京文艺界的老兵,有收藏各种江京演艺历史资料的癖好。我打电话去问过,果然,她有!可惜,她不能把录音直接给我们,因为那是她的珍藏,在旧式卡带上,你要听,只能在她家里听。她说她不介意,因为她本来就会时不时地拿一些收藏来欣赏。”   那兰说:“正好,我也有些关于那个剧的菜鸟问题要请教,你能帮我和她约一下吗?”   金硕问:“什么时候?”   “今晚。”   今晚意味着两个小时后。   周长路再次综合浏览了那兰的各项指标,同意她离开急诊观察室。如果他知道那兰会随即赶往江大继续调查,一定会将她再扣留一宿。   但那兰知道,等不起了。   关菁的尸骨被发现后,米治文的新字出来后,那兰觉得紧迫感倍增。这游戏什么时候是个头?血巾断指案难道真的会再次发生?虽然她也说不清米治文母亲的表演录音能给刑侦带来什么样的突破,但她觉得这是了解米治文的重要一环,也是了解血巾断指案的重要一环。   江大的表演艺术学院前身是江京戏剧学院,虽然并入江大,校址从未变更,文园区西,离江大步行二十分钟可达。那兰近日来生活极无规律,连游泳的时间都没有,又晕厥过不久,此刻全身还有些乏力,就坐了一站地铁,可以少走几步。   表演系的办公楼门紧闭,在那兰犹豫一下的时候,门开了,走出一位一头银发的老太太。“你是那兰?”   “聂老师?”   “请进吧。”聂洋是那位表演系老师的大名,她领着那兰进了办公楼,楼门自动锁上。在走廊里的灯光下,可以看见老太太华丽又不失优雅的针织外套,笔挺的腰板,轻盈但不轻浮的步态。“不好意思,要叫你跑一趟。那带子实在太老,我可不放心传来运去的,再给不知名的机器糟蹋两下,后果不堪设想。”   那兰对聂洋最初的印象是说话直来直去,不甚顾忌,等到了她的办公室,那兰心里口中都“哇”了一声,一时忘了对老太太进一步评价。   聂洋办公室的墙上的每一寸几乎都被图片覆盖了,话剧的剧照、演员的合影、影视或话剧的海报。其中有聂洋和大量演员的合影,包括她和濮存昕、潘虹的合影,和李默然的合影,和冯远征的合影,还有些老照片,很多那兰说不出名字的演员。   聂洋指着其中的一张黑白照片说:“这是我和曹禺老师。”那照片一看就是复印的,原版的老照片一定小心翼翼地夹在某本影集里。   “是他改编了巴金的《家》,搬上舞台。”   聂洋说:“说是改编,我倒觉得说‘创作’也不过分。”   那兰这时可以正面看清聂洋,标准的鹤发童颜,脸上似乎永远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看上去只有二十岁。那兰说:“您这里的照片和海报上的美女帅哥我一大半都不认识。”   聂洋说:“这不怪你,因为一大半都是江京本地的文艺人士,有些甚至毫无所谓的名气,有些真有名气的又太久远。”她指着一张大幅黑白海报说,“比如这位庄蝶,三四十年代红透大江南北的江京名伶,现在很少有人提起了。”   两人在沙发前坐下,那兰说:“真想见识一下,您要用什么样的古典机器播那段古典录音呢。”   聂洋一笑,有些诡诡的,拿过一本笔记本电脑,说:“用这个。”   那兰一愣:“原来您有电子版的,为什么不传给市局呢?这样我也不用深更半夜叨扰您。”   聂洋说:“因为我想认识你。”   那兰又是一愣:“哦……那我真是……受宠若惊。”   聂洋显然比那兰想象得更直率:“你是江大数一数二的话题女王,没有人不对你充满好奇,给我这么个好机会,我怎么会放过。”   那兰苦笑:“您这么一说,我连害羞的机会都没有了。”   聂洋哈哈笑起来,她的笑声像个豪爽的哥们儿:“要不说百闻不如一见嘛!实话说吧,我真的就是想认识你,满足好奇心。我这个人,或许是学表演经常要模仿的缘故,得了个职业病,特别爱琢磨人,见到有趣的人,就会去分析他,性格、行止、声音……所以我这个人,教教书可以,不能真正去搞表演,否则非人格分裂不可。”   那兰说:“我们江京有个经典案例的……”   “汪阑珊!”聂洋迫不及待地道出,一指墙上一角,“有图有真相,听说她有几十重人格,她就是入戏太深,结果人格分裂,只能把精神病院当作养老院一直住下去了。”①   那兰看一眼墙上,果然是银发如丝如瀑的聂洋和一个灰发如乱草的老太太相拥合影,虽然穿着打扮天差地别,汪阑珊更是老了至少一二十岁,但从神态看,两人如姐妹闺蜜,惺惺相惜。   那兰问:“您也和汪阑珊一样,喜欢模仿?表演起来一定惟妙惟肖!”   “模仿是表演的基本功,我和她,只是模仿得太‘出色’了点,绝对不是高明演员的上乘境界。你叫走火入魔也可以。”   这世道,怎么走火入魔的人如此之多?   那兰说:“那您一定对我的丑事都了如指掌了。可惜这次来,不是为我自己。”   “为了《家》里的哪一位?”好聪明的老太太。   “鸣凤。”   “黄慧珍?”聂洋想了想,“可惜我对她一无所知,她算老一辈了,又并非名角,了解她的人几乎没有。不过,她在那部话剧里的表演可圈可点,稚嫩些,但很有力度,几乎可以算整部戏的亮点——那部戏的整体演员班底质量一般,是话剧团里的二线演员和基层群众演员的联欢演出,黄慧珍的鸣凤是最出挑的了,你知道,她本身就有那么一股子哀怨劲儿,特别符合鸣凤的形象。你一定看过《家》的,鸣凤原来是个丫鬟,她看上了三少爷,但门不当户不对,少爷不可能娶她,她后来被送出去做小妾,她跳湖殉情,最悲剧的一个角色。”她又审视了那兰一会儿,“黄慧珍跟你们的什么案子有关吗?”   那兰说:“她后来失踪了,她的儿子是个犯人,我希望找到她,说不定可以帮我们……说服他儿子和我们合作。”   聂洋“哦”了声,想了想说:“我们等会儿一起听吧,你会发现,黄慧珍的声音里有一种特质,很柔很糯,像江南女子吴侬软语。‘爱一个人是要为他平平坦坦铺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赘的。’就这样的音色。”聂洋突然捏起嗓子幽幽怨怨地学了一句,大概是《家》里鸣凤的台词。这让那兰一阵战栗:聂洋在学黄慧珍的时候,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注:   ①详情请见《碎脸》。 26.再见失魂雪   刑警大队的一间紧闭的会议室里,只有沉默和间或打破沉默的呷水声。米治文昨天给出的第三个字用投影仪放大在会议室尽头的雪白屏幕上,红色的墨水如血。   巴渝生的繁忙使他无法沉心坐在椅子上安静思考,整整一个下午,进来半个小时,又出去一个小时,又进来,又出去。这次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刑警,捧着五份盒饭。那兰有意识地低下头——昨晚在聂洋办公室听录音听到近午夜,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仍是一夜辗转,都是那个绑在十字架上被活埋的梦,睡着了比醒时更痛苦。后来,又不断冒出话剧里鸣凤——黄慧珍的哀怨的话语,“我要寻死去”,“我就想再看你一眼”,少女决定走向死亡前的无奈和绝望。然后,黄慧珍青春娇美的容颜、乌黑的辫子变形为聂洋的满头银发。   总算熬到天色微亮,一早起来梳洗,对镜傻眼:镜中的那兰,双眼下黑圈之大,几乎占了半边脸,她奋力补救,温水敷、遮瑕膏、扑粉、画眼线,浑身解数都用上,结果镜中人还是功夫熊猫的妹妹。于是今天一天到晚,她都像犯了病的西施,总低着头。   会议室里除了那兰外还有一名市局的技术人员和两位请来的专家,一位是笔迹专家,一位是江大文学院的文字学泰斗余焕曦。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市局的技术人员手里还有一个iPad,他们间或会上网搜索,讲出一些心得,但那兰知道,在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思路已经枯竭,莫说一份盒饭,即便一桶兴奋剂也无法让包括自己在内的茫无头绪的专家们振作起来。   巴渝生已经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出了不存在的进展,他说:“咱们先将就吃点东西,吃完后总结一下,就回去休息吧。”   余焕曦说:“不用吃了,我这就回去吧,省得老婆又说我在外面花天酒地。其实我真是耽误大家时间了,这个字啊,根本和中国文字没什么关系,你们倒是应该请符号学专家来看看。”   那兰其实同意余焕曦的说法。眼前这个字和过去两个字有极大不同,过去两个字的架构和笔法,都看得出古老中文文字的影子,但这个新字,离传统“字”的定义更遥远,无外乎是一些点和线的松散集合体,确切说,七个小圆圈和五条竖线。   市局的技术人员索性也借这个机会总结说:“我们给几位符号学专家也发过了,他们也有好几派意见学说,有八卦说,有摩尔斯电码说,还有儿童绘图说。”   巴渝生问:“儿童绘图?”   “很多小孩儿刚开始画画的时候,就是用圆圈和直线,比如圆圈代表头,直线代表身体和胳膊、腿;圆圈代表树冠,直线代表树枝树干;圆圈代表花,直线代表杆儿,直线连成三角形代表树叶,等等。”   笔迹专家说:“至少从笔迹上可以证明,这字绝对是米治文写的。”仿佛在试图证实米治文不是刚开始画画的小孩。   余焕曦又说:“八卦说也不大可能,即便用圆圈代替短横,十二条长短横,貌似可以凑出三个卦象,但短横必须成双成对,连我这个老文科生也看得出来,七条短横不可能凑出整对儿。”   市局的技术人员说:“摩尔斯电码就更不像了,摩尔斯电码是横线和点,这里都是竖线和圆圈,而且排列得也乱七八糟。”   巴渝生望向那兰,目光似乎在说,你好像很安静。那兰想,自己真的像熊猫一样安静呢。她说:“第二个字比第一个字难猜了很多,第三个字只会比第二个字更难猜。不会是简单的八卦或者摩尔斯电码。但从前几次和米治文的接触看,字的难度虽然加深,但他并不希望这游戏无止境地拖下去,他有一种紧迫感,甚至比我们都着急,他着急什么呢?”   血巾断指案,会继续进行下去。   市局的技术人员问:“你的意思是?”   “我想说,这个字,虽然更难,连一点文字的意象都没有,但米治文一定是期望我们在短期内就猜出来的,不会像上次那个字一样,需要比较多的走访工作。”   巴渝生苦笑说:“这么说来,把你们几位圈在这屋子里还是正确选择咯。如果你们愿意,请继续,过五个小时我来给你们送宵夜。”   会议室里一阵心领神会的假装叫苦,余焕曦和那位笔迹学专家起身开始打开盒饭。那兰仍怔怔坐着。巴渝生走过来,轻声说:“你吃点东西,也回去休息吧,让大脑休息一下,明天说不定会有新鲜的思路。”   那兰喃喃说:“其实还是我。”   巴渝生不语,那兰继续说:“只有我能猜出来,又不需要太多走访,又要绞尽脑汁的……楚怀山怎么说?”   “你,”巴渝生在她身边坐下,“和楚怀山说的一样,也只有你能解开。他也提到了电码、八卦什么的,但觉得都不靠谱。”   “我总感觉,有那么点接近了,却又从脑子里挖不出那个似乎就在眼前的思路。现在,我反倒希望米大师继续作画,以前的字由图像组成,至少还有提示。”   巴渝生又抬眼看看投影仪放大的那个字,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这还是某种图像。刚才提到的稚嫩儿童绘画的假说,想想还有点道理。”他也陷入沉思中。   那兰发了阵呆,头又开始痛起来,只好说:“脑子都发木了,要不我回去想吧。”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那兰早已忘了不久前盒饭里都有哪些荤素,估计哪怕是一些泥巴石头,她也一股脑吃下去了。窗外是夜色已深的江京,一环内堵车堵得依旧惨烈。那兰将车窗放下一半,让夜里清凉的空气为僵麻的大脑补氧。   “嗨,姑娘,把窗关了,有毒,这空气,越到夜里越有毒。”司机没好气地说。   那兰怔怔地望着窗外,霓虹灯的光晕一个个闪过。为什么是七个圆圈,五条竖线?摩斯密码、八卦、宝宝的幼稚画画。   圆圈代表头,直线代表胳膊、腿。   那兰觉得答案离自己很近,但又很远。   “嗨,姑娘、美女,关上窗吧,我开车一天,就要被酒味儿、烟味儿、大蒜味儿、臭屁味儿熏一天,到晚上你还再放些毒气进来,想把我彻底毁掉是不是?”司机又叫。   那兰这才缓过神,心想,毒霾不是已经散了吗?但还是木然地将窗关上,脑中想的依然是那些圆圈和直线。   她拿出手机,楚怀山已经微信过来:进展如何?   那兰回复:下午两点开始,四五个人,每个人浪费七个小时。   楚怀山:只有你能解开那个字谜。   那兰:米大师语录,你还会背多少?   楚怀山:你还是要多想想自己,自己的经历,和那七个圆圈,五条线有没有关系。   那兰: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符号。   她忽然觉得似乎离答案更进了一步,因为她想通了一个整整一下午都被忽略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是符号呢?为什么一定得是一个图像或者一个密码?   我的经历,七个圆圈、五条线。   一个我不需要太多走访,太多回忆的事件。   楚怀山又发来一条微信:近期有没有接触到7和5这两个数字。   那兰眼前现出了七颗光滑黝黑的石子。   她回复道:我们离答案近在咫尺。   楚怀山:哦?   那兰:把5条竖线放倒后是什么?   楚怀山:5条横线。   那兰:点和横线在一起?   楚怀山:摩尔斯电码。   那兰:这就是答案。   楚怀山:凭什么把5条竖线放倒?   那兰:因为7和5。   楚怀山:还是不解。   那兰:7个人去滑雪度假,住在一套木屋别墅里,7个人,一个个消失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眼睛湿湿的。   楚怀山沉默了片刻,回复道:只剩你,和你表姐成露。   显然,他知道这个案子的全部。   那兰:对,7个人,5个去世了。这个字谜,是摩斯电码,也是小孩子的绘画。7个圆圈,是7个石子,或者,7张脸,竖线是身体,5个直立的身体,代表活的人,事态发展到最后,5个直立的身体躺倒了,死去了。所以要猜出这个字谜,必须要将这5条直线放倒。   楚怀山:为什么只有5个身体?你和成露呢?活着,为什么身体不见?   那兰:这就是一个提示,米治文是在提醒我,专注在两个数字上。   那兰心头一动,泪水已满面。她继续写道:有头无身,可能还有一层寓意。   楚怀山没有回复,相信他如此聪明之人,已经猜出。   那兰:生不如死。他在讥笑我和成露,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   她当然忘不了刚下雪山后的那段日子,抑郁和幻觉,频繁地接受心理咨询。她也知道成露的身体复原后,被谋杀的婚姻、爱人的背叛,她心理上的阴影也再没能散去。   楚怀山:米大师终有错的时候。   那兰:他的字错不了!既然我们知道这些是摩尔斯电报码……   楚怀山:解起来还是很费劲。   那兰:为什么?我是菜鸟。   楚怀山:同样一串码,有很多种可能的解法,比如第一行,·----·,假设都是英文字母,可以是aoe,可以是amn,可以是eon,也可以是emg,甚至可以是jn,还有很多。   那兰:我晕。   楚怀山:完全取决于在哪里断字,也就是说,在哪里分隔,·是e,·-就是a,·--是w,·---是j。   那兰:要不从最直观的开始,从中间断开,分成·--和--·。   司机忽然回头说:“到了。再往哪儿走?”那兰一惊,这才发现车已到了江大校门口。她为司机指了路,低头看手机,楚怀山已经回复:   第一行w,g   第二行u,s   那兰对着这四个字母发了阵呆,直到下车走到宿舍门口,都没有看出它们的特殊含义,它们甚至组不成一个英文单词。   “姑娘,忘给钱了。”司机叫着。   那兰发现自己竟忘了付钱,连声说对不起,匆匆给了现金。楼上伸出几个脑袋看热闹,这下可好,又多一条八卦。   楚怀山又说:如果假设是数字,还是从中间断开,常规的摩尔斯码没法解,但有种另类摩尔斯数字短码,正好可以用:   第一行3,7   第二行2,5   那兰盯着这四个数字,也就是一忽儿,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手也微微颤抖。随后,仿佛寒冬忽然穿越回这春夜,她全身如凝住了。   数秒钟后,那兰奔出宿舍楼门。刚才那辆出租车在前面不远处,缓缓转过宿舍区的一个花坛。那兰尾随着奔去,叫着:“等一等!再带我去一个地方!”   宿舍楼上,看热闹的脑袋再次伸出来,看着江大的话题女王再次爬上那辆出租车。   3号楼,7单元,25号。   小区里的住户主要是公安系统里一些“老人”,早年福利分房的受惠者,大多是退休的老公安或者他们的子女。小区3号楼7单元25号住着一位老单身汉、老警察,陈玉栋。   米治文的“新字”为什么指向陈玉栋的住所?照理说,只有一个可能,在那儿会找到一具血巾断指案的尸骨。   这怎么可能?   陈玉栋是第一个接触血巾断指案的警察,也是整个江京公安系统里对血巾断指案最孜孜不倦探求的警察,甚至在退休之后仍义务地帮助警方调查,他的住处怎么会藏着血巾断指案受害者的尸骨?他为什么要藏一具尸骨?   只有一个解释。   他就是凶手。   这也是最荒唐不过的解释。他苦心孤诣调查血巾断指案,又怎么可能会是凶手?除非他像《空牖随谈》里的那位捕头吕叶寒,因为对调查中的断指案太过执著,对杀人恶魔揣摩得太过深入,以至于走火入魔,开始模仿凶手作案。   那兰越想越心惊:吕叶寒既然走火入魔,陈玉栋为什么不会?变态心理学和精神病学里,因为角色代入过深、或对某种行为钻研过头而出现精神障碍的例子比比皆是。   先不能太早下结论,或许这只是米治文耍的另一个把戏,转移注意力,无聊游戏的一部分。那兰遥遥站在陈玉栋家楼外,仔细回忆着那天在他家里的所见,有没有什么巨大的冰柜,能藏下一具完整的尸骨。   两个字,荒唐。   但她也不愿耸耸肩一走了之,米治文的前两个字毕竟让她有所收获,这次怎么可能让她空手而归?怎么办呢?她想过打电话给巴渝生甚至金硕,怎么说呢?你们派些警察来好好搜一下老陈警官的小公寓,里面可能藏着血巾断指案的尸骨。   还是两个字,荒唐。   这时,她忽然有种感觉,有人在黑暗中盯着她。   她四下张望,从黑暗望向黑暗,眼中依旧是黑暗。   为什么总是在寻找尸骨时感觉到有个人在身边?莫非是见鬼?冤死者的魂灵?   她索性走出黑暗,慢慢走起来。没有另一个移动的影子,看不见暗中窥视自己的人,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自己心理的阴影。   她围着三号楼转了一圈,转到陈玉栋家窗外时,心头一动:陈家窗外是一片简单的小小花坛,里面是圆圆的花丛,外围是长条的石板。   圆圈和直线。   虽然花丛有八个,围筑花坛的石板有二十余条,但圆圈和直线的形象是不是在暗示尸骨可能就藏在土下?   她将手伸向手机,至少,金硕可以带人来在花坛里挖一挖。   而这时,她看见了陈玉栋。   陈玉栋缓缓走向小区外,全然没有看见楼房另一侧的那兰。他身躯佝偻着,头低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思。那兰伫立不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她转进了七单元的楼道。   陈玉栋家的门紧闭着,那兰推了推,不动。她打起手电,看了看门锁,一个简单而陈旧的门锁,估计数十年前楼房建成后从来都没换过。她回想着上次和陈玉栋进门,陈玉栋掏出钥匙,锁眼儿里只一拧,门就开了。看来这是构造最简单的那种锁,一个身无长物的老光棍,一个老公安,住在公安局的家属院,陈玉栋没有将自己家门改造得壁垒森严,倒也不奇怪。   到今天那兰已经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算小半个公安,所以她知道这种构造最简单的锁任何菜鸟都可以打开。她只需要一张塑料卡。   那兰从钱包里取出银行卡,伸进了门缝,缓缓向里挪动。十五秒钟后,门开了。   手电光所照之处,和那兰前些天看见的没什么不同,堆满了书和资料的地板,勉强能插脚。巡视一圈后得出结论,没有什么可疑的大宗容器可以装下一具完整尸体,鼻中也闻不到任何刺激的气味。她甚至走进卧室,在陈玉栋的那张单人床下仔细照过,也没有隐藏的容器。地板是寻常的地砖,一时间也没找到可疑的缝隙或者活动的板块。   厨房里有一只不大的冰箱,那兰迟疑了一下:这不大的冰箱当然不可能放下一整具尸体。但如果肢解了呢?   荒唐!   但她还是拉开了冰箱。   冰箱里是两小碗剩菜,一小瓶橘汁,一小锅米饭,还有一把没有处理过的青菜。那兰又拉开上层的冷冻箱,一袋速冻饺子,一小袋鸡腿,一小袋鸡爪。   那兰忽然打了个机灵。   鸡爪?   她将手电光对准了那梆硬厚实的塑料袋。   突然,一个重物砸在她的脑后,她倒地,昏死了过去。 27.走火入魔   最深的夜里,松软的土飞快地盖下来,铲土的人精干、力大、高效,几分钟就将坑填了一半。   她的生命也去了一半。   “求求你,警察大哥……”她哀求着,声音从被毛巾封堵的嘴里传出来,只剩了喉腔中回响的呜咽。   “嘘……”填坑的人手中铁锨不停,似乎也想尽快结束这场罪恶。   “大哥,你放了我,我做什么都行,我保证不说出去。”她继续恳求,继续发不出这些词句。这些话,在她没被埋入地下前已经说过,在她食指被切下时已经说过,但像是落进了聋子的耳朵。   填坑的人开始说话,轻声的,自言自语,但显然不是在回答她的乞命:“就是这样,填坑的速度可能更慢一些,不封口,还会继续和受害人交谈……那会是什么感觉,有没有心软下的感觉?”填坑人迟疑了,蹲身,将铁锨伸下深坑,铲头尖利的部分对准了她的嘴,仿佛在犹豫是否要将封嘴的毛巾移开。   “如果受害人不停地哀求、哭泣,凶手会是什么感觉?”填坑者自问,“他会更享受,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有力量,这难道不是他作案的初衷?可是,你不去体会,又怎么会知道?”   他铲头一挑,堵在女孩嘴里的毛巾落入坑中,她发出一声饿婴般的哭喊,揉碎夜色。他显然没有觉得享受,紧张地环顾四周,叫了声:“闭嘴!”又开始飞快地铲土入坑,大块的泥土扑入她嘴中,湮灭了她的哭叫。   那兰醒来,一根拇指离开了她的人中。她第一个感觉是后颅的阵阵剧痛,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她们是被活埋的?”   随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掐她人中的是陈玉栋,斗室微光下,他的脸只是一片阴影。   “什么活埋?”陈玉栋的语气中充满诧异?   “你怎么知道血巾断指案的受害者是被活埋的?你难道不是在模仿凶手吗?你把一名受害者埋在你窗外的小花坛里,对不对?”那兰竟忘了抗议自己被打昏的事。   陈玉栋摇摇头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倒要问你,谁让你私闯入我家?!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究竟是来破案的,还是和凶手有什么关系,来搞破坏的?”   “搞破坏?!”那兰冷笑,“我是来劝你面对自己的过往,面对真正的你,劝你自首,还不晚。”   陈玉栋说:“我知道你是搞心理的,但好像搞得过头了,我有什么可以自首的,需要面对什么?”   那兰想起《吕公失节》里的吕叶寒,因为钻研凶犯的行为,自己也有了人格分裂,但他正常的人格并不知道一个邪恶人格的存在。那兰深吸一口气,说:“你可能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其实有两个你存在。”   “越说越离奇了,你在我这儿偷偷摸摸的,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犯罪心理侧写的结果,罗强样样符合,显然他有作案的极大可能,证据也相当可靠,但他被处决后,血巾断指案却再度发生?会不会,前几起血巾断指案的元凶实际上的确是罗强,凶手也的确被处决了,而后面发生的那些案子都是另外一个人做的,一个对这起案子钻研着了魔、以至于产生变态心理的人做的?这是病态心理学里常见的现象,接触和受邪恶的事儿熏陶太久,即便本心是排斥邪恶的,人还是会改变,因为脑子里已经被‘人为’地装进了太多邪恶,受了邪恶的感染,或者有太多关于邪恶的疑问,只有亲身经历体会,才能将疑问一一解答。而你是对血巾断指案最有深入研究的人,你会不会因为对这离奇案件的朝思暮想,导致了这种感染?”   陈玉栋显然被那兰的一番话震惊了,他呆了片刻,说:“你是说,我从九零年起一直在作案,罗强死后的那些血巾断指案都是我干的?而我自己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些邪恶的念头,对邪恶的疑问,都是因为你日积月累的苦思冥想逐渐进入你的潜意识,所以在正常状态的你,对受潜意识操纵的另一个犯罪的你,并没有控制力,甚至,丝毫不知情。”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证据?”   那兰说:“证据不多,但我基本上可以断定,你的窗下,就埋着一具受害者的尸骨……”   陈玉栋忽然回过头怒喝:“你以为你是学心理的,就能把我当小孩子耍吗?你刚才说的都是一派胡言,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一声巨响,门突然被撞开,有人叫道:“举起双手,不要动!”   那兰的判断很准确,或者说,米治文字谜的“指点”很准确。就在陈玉栋窗下的小花坛里,出土了血巾断指案1997年的一名受害者尸骨,范小琳。   这次,警察之所以能及时赶到,又是楚怀山报的案。那兰早先已经将自己对3、7、2、5的猜测告诉了楚怀山,她被陈玉栋击倒后,楚怀山在手机里没能联系上她,担心她再次遇险,立刻致电巴渝生。   陈玉栋生平第一次,从逮捕者变为被捕者。   那兰连续第二次到急诊室报到,好在今晚周长路没有继续负责总值班,否则他一定会本着为病人负责的宗旨,禁止那兰出院。她经受了一系列体检,暂时排除了急性脑震荡。她立刻拨通巴渝生的手机:“你们什么时候审陈玉栋?”   巴渝生略迟疑:“很快。立刻。”   “我希望能到场,至少在窗外面看。”   巴渝生又一迟疑:“审问负责人是金处长,我必须规避。”   那兰叹:“又来了……”   “真的,我进公安系统负责的第一桩大案就是和陈玉栋合作,我们私交太好,局里很多人都知道。”   “那怎么办,不能给我破这个例?”   巴渝生那头的背景里传来金硕的声音:“是谁啊?那兰要来吗?巴队长你一定要坚持拒绝。”   又是一阵迟疑,巴渝生说:“你来吧。”   这下那兰倒迟疑了:“这……不太好吧?”   巴渝生说:“有什么问题我兜着。”   金硕看到那兰,春风满面地笑,仿佛不久前在电话背景里的古板只是在作秀,巴渝生进屋后,他又换上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那兰只能在外面看,绝对不要自作主张。”   那兰说:“能在外面看我就很知足了。”   玻璃窗内是小小的压抑的审讯室,正中桌前的陈玉栋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多岁,从一位刚退休不久锐气犹存的资深警官,变成了一位心力交瘁的衰颓老者。他戴着手铐的双臂搁在桌上,微微颤抖。   金硕推门走入,公事公办的语调说:“陈老师,正常情况下一定要和您握手的,这次只好失礼了。”他坐下来,不等陈玉栋开口,就问:“陈老师能解释一下那具尸骨吗?”用的是快攻战术。   陈玉栋一惊:“什么尸骨?”他被闯入家中的公安带走后,范小琳的尸骨才被发掘出来,他的惊讶应该在情理之中。   前提是如果他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金硕显然是颇有经验的审讯者,没有多解释,又问:“血巾断指案,您做了几起?”   陈玉栋双臂撑桌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混账问题!”   “陈老师,你是有审讯经验的人,请保持合作。”金硕并没有动怒。   “我是断指案的调查者,到今天都没放下过这个案子!”   “犯罪心理学里有一种变态心理现象,破案者角色代入成为凶手,这样的案例并非绝无仅有。”金硕仍然冷静,“你有没有杀害年轻女性,截断她们的手指?”   这次,陈玉栋冷静回答:“没有。”   “有没有将任何尸体,埋在社区的花坛里?”   陈玉栋面露悚容:“这么说,那兰说的是真的?我家窗外花坛里,真的有尸骨?”   金硕没有回答。   陈玉栋听出了金硕的默认,想了一阵,问道:“现场勘查的技术员怎么说?尸骨在花坛里埋了多久?”   “他们正在分析,你知道的,没有谁能一眼看出埋尸的时间。”金硕在笔记本上完成了最后几句话,站起身,结束了审问。   范小琳尸骨的出土,又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同时又是一条死胡同。   那兰醒来时,窗外的天是阴的,不给一点时间的线索。那兰看床头闹钟,上午十点刚过,自己也就是睡了五个多小时。后脑仍隐隐作痛,但更让她难受的是一种紧迫感。   这些都是米治文一人导演的吗?不,他被自己的病魔锁在重症病房的床上,更大的可能是,真正的凶手正伺机做下一起大案。凶手是谁?下一个不幸的少女会是谁?   不知为什么,陈玉栋几个小时前在审讯室里说的话仍萦绕耳边。为什么要将断指寄到国际刑侦专家那里做检验?寻找肉眼不容易发现的细节。血巾断指案的凶手,无论是不是米治文,都没有给公安人员留下太多线索,但并不代表线索完全不存在。   为什么是那些少女?完全随机的选择?   系列杀人案的确有随机性,比如受害者之间可以毫无关联,受害者和凶手之间也可能全然是偶遇,但往往有一定的规律。比如历史上的一些著名系列杀人案例,英国的开膛手杰克或者美国的泰德?邦迪,受害的女性会有相似的身份和经历。   对,受害者常常是女性。   女人的名字叫脆弱。那兰一直鄙夷这种一概而论的说法,她甚至认为女人更常见的名字是坚强。但她不否认,在体力体能上,女性是弱势群体,才会经常成为系列杀人案的对象。   血巾断指案的受害者也不例外,那兰回忆看过的照片,一张张温和的脸,一条条瘦弱柔软的身段。   那兰心头一动:这是不是一种共性和规律?这些受害者似乎都有柔弱的气质和略带忧郁的眼神。   她在笔记本上将受害者的名字一一写下:倪凤英、马芸、薛红燕、关菁、田秀菊、李伟芬、范小琳、卢萍、杨薇、朱继蕾、唐静芳、张莉。   对着那串名字,她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起来,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那兰,我想和你谈谈。”   是陈玉栋。那兰回过神,说:“正好,我也要找您。”   陈玉栋在市局将就睡了一宿,上午又经过一番盘查后才获释。他从市局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那兰约谈。那兰在离市局不远的一家小面馆里和陈玉栋面对面坐下,说:“陈老师,我误会您了,向您道歉。大概走火入魔的是我。”   陈玉栋的脸上疲态显著,但双眼仍放着神采,比昨晚审讯时矍铄了许多,仿佛一夜准囚犯的生活给他充了电。他摇摇头说:“别那么早下结论,我都还没有排除自己的嫌疑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发生,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兰问:“凶手不是米治文?”   陈玉栋说:“这个谁也不能排除,技术人员还无法确定,那尸骨在花坛下埋了多久,他还是有可能在入狱前给我安排好这个陷阱。”   “那是什么?”   “我的确抓错了人,我是说,罗强。”   那兰蹙眉不解,难道这不是早定论了?她随后明白,陈玉栋的意思是,罗强被处决后的那些案子,不是拙劣或者高明的模仿,或者说,罗强是无辜的,至少绝对罪不至死。那兰点头,理解了老刑警的心态,要从心底里完全承认自己的疏失,需要勇气和时间。她还是问:“但还是没有足够的证据,罗强和前三起断指案无关。”   陈玉栋说:“恰好相反,当初归罪于罗强其实有不少证据。但现在我们发现范小琳的尸骨一直埋在我窗外,正是凶手对我的一种嘲笑,对我犯错的一种‘惩罚’。”   那兰说:“有道理,您的心理分析也很专业了。”   陈玉栋说:“我接着想,认识到这一点,对破这个案子有什么启示?”   “我们对凶手了解得还是太少。他的动机、选择对象的方法,都还没有‘侧写’出来。”   “就是这个说法。”   那兰问:“那该怎么办?”   陈玉栋想了想说:“先听你的。你不是也要找我吗?不会只是道个歉吧?”   那兰说:“当初我接到巴队长布置的任务时,作为了解案情的初步过程,曾经看过了所有受害者的基本档案,当时只归纳出一条共性。她们都是容貌出众的少女。”   陈玉栋说:“这符合流氓犯罪的规律,当时我们也猜测可能是性犯罪,甚至怀疑布上的血是处女膜破裂出血或者强暴后引起的出血,但后来化验否定了,那两类血受阴道环境影响,酸性较强,而血巾上的血则是一般的血,多半是手指截去后的血。”   那兰说:“前些天一直被米治文的破谜语牵得团团转,反而忽视了一些重要的环节,比如,受害者的真正共性。”   陈玉栋说:“这个我们倒是也查过,这些受害者的家庭背景和本人性格,都分析过,但一个个都不同。”   那兰拿出一本笔记本,指着纸上一排名字说:“您看看,有什么特点?”   陈玉栋看了看:“这些都是血巾断指案的受害者。”   “我是说,从这些名字上看,有什么特点、共性?”   陈玉栋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阵,脸上逐渐现出惊色,自言自语说:“你别说,以前还真没有往这里想过,把所有受害者的名字放一起看。”   “您看出规律了?”   陈玉栋手点着那些名字,手有些颤抖:“每个名字里,都有个草字头!你……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根据历史案例,几乎所有系列杀人犯都有类似强迫症的规律,我们这个案子里,除了血巾和断指这样的表象规律外,会不会还有其他藏在表象下的规律?江京这么多女孩子,凶手为什么单单选了她们?”   “就是因为名字里有草字头吗?”陈玉栋摘下眼镜,揉着太阳穴。他一直没有动筷,早已端来的热汤面此刻估计已凝成一块面团。   那兰说:“综合一些其他的线索,我们能进一步理出一些头绪。受害者中,我们已经知道,倪凤英生前曾经饱受兄嫂的打骂;而薛红燕生前曾是罗强的女朋友,也被罗强殴打过。至少这两个女孩子生前都是家暴的受害者。而草是软弱的代表,所以我们能不能猜测,凶手挑选的目标,都是软弱可欺的女孩子。”   陈玉栋布满皱纹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喃喃说:“看来,我们以前的调查,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方向。”   那兰说:“对,我们对凶手的身份、精神状态都殚精竭虑地发掘过,但没有把精力放在受害者表象之后的背景上。了解受害者,说不定是了解凶手的一条途径。”   陈玉栋点头道:“我这就和巴队长好好谈谈,多收集一些受害者的资料。尤其是否受到过虐待。”   那兰说:“我会继续拿米治文做文章,现在我越来越感觉米治文有同伙,如果真是如此,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方式,毕竟在监狱里,面对面接触都是有记录的,而上网什么的很不方便。”   陈玉栋终于端起面条,却发现那兰仍端坐不动,没有走的意思,也没有点菜或点面。   “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兰说:“巴队长回避调查的原因,我已经猜到些了,就想和您证实一下。”   陈玉栋说:“那你一定猜对了,是和他女朋友失踪的案子有关。她女朋友就是在江京实习的时候失踪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不会去公安大学,也不会强烈要求分配到江京来。他和我一样,一直对血巾断指案很关心,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只不过她女朋友不能被正式列为血巾断指案的受害者,因为从来没有人收到过血巾或手指。”   那兰问:“还有呢?”   陈玉栋深吸一口冷气:“他那个女朋友的名字叫文若菲。” 28.书中自有颜如玉   江城坊监狱是全省第一家重刑犯监狱。两年前那兰做毕业设计,课题的主要内容就是到这里来采访重刑犯,然后归纳总结重刑犯的犯罪心理共性。她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后命运又将自己塞进这个鬼地方。   那兰向市局汇报了自己对断指案受害者的分析后,金硕勉强同意派人手走访查询那些受害者的家庭环境,尤其注意可能存在的家暴迹象。她自己又从金硕那里磨到了一份介绍信,有市局的信笺、公安部处长的签字,不错的招牌,她得以再次走访江城坊监狱,米治文的“老家”。   米治文还是最让那兰放不下的目标。   假设米治文只是断指案凶手的一个传声筒,如果正如他所言,血巾断指案会继续下去,那么作案者逍遥在外。问题是凶手是怎么和米治文联系的?米治文被保外就医后,病房里一直有公安监护,和他接触的医生和护士,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很难想象凶手会在病房里和他交流。这么说来,主要的联系是在米治文出狱就医之前,也就是在狱中发生的。   哪个“外人”在监狱里和米治文互通有无?   早在米治文刚开口提及血巾断指案的时候,巴渝生就从监狱调出了所有探视米治文的记录。   零记录。米治文是条孤魂,无亲无友。无外人的接触。   或者,是个“内人”。   也许是一个和米治文共同服刑的犯人,因为其他恶性案件入狱,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他就是震惊江京三十年的血巾断指案的凶手。这位狱友,在出狱前和米治文一起策划了这个丧心病狂的游戏。   这个可能性更大。   和米治文最近的内人,莫过于他的同牢房室友,同样是强奸犯的沈克军。刑侦大队不久前也就米治文和断指案再次提审过他,但他没交代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米治文一身是病,在狱中住老病号专属的四监区,所以沈克军也是老病号,也有和米治文相同的糖尿病。   沈克军显然刚被从车间里带出来,穿着工作服,手上尚有油污。他看见那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对身后的狱警说:“这样的漂亮妹妹来了,你们怎么也得给安排到那间‘特殊探视室’吧,我还从来没进去享受过呢。”   狱警冷笑说:“别做梦了,‘特殊探视室’家属要付钱的,你有家属吗?”   沈克军指着那兰说:“这不就是我家属?”他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个头,长脸,细小眼,也许是先入为主,那兰觉得他笑起来邪气逼人。   那兰说:“咱们等会儿再提家属的事儿。”   沈克军又一愣,回头对狱警得意地说:“听见没?”又问那兰:“大妹子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米治文。”那兰说。   沈克军的脸立刻耷拉下来:“那个老变态。还没死吗?”   那兰说:“他还顽强地活着,扯在另一个案子里,希望从你这儿了解一些情况。”   沈克军又笑了:“你跟我一起去特殊探视室,过一下家庭生活,我什么都告诉你。”狱警喝道:“沈克军,你又想被记过?”   “你怎么称呼?”沈克军问那兰。   “我叫那兰。”   沈克军的双眼睁大,愣了一会儿后说:“我听他们说起过你,你以前到这儿来搞调查,对不对?都说你很正点,真是名不虚传。”   “沈克军!”狱警再次提醒。   那兰说:“我是代表市局来的,请你合作,就回答几个小问题。”   “能减刑不?”   那兰来之前已调查过,沈克军也是个强奸惯犯,和米治文不同,是个更“成功”的强奸犯,服的是无期徒刑,今生出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说:“这个我做不了主,觉得可能性也不大。”   沈克军冷笑说:“要说我对米治文的了解真的很少,你知道他有精神病的吧?说话没谱,我也懒得记。”   那兰听出他话外之意:如果没有减刑的承诺,他不会合作。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所以她早有准备。   她微笑说:“米治文已经奄奄一息,你和他比,幸福了很多。”   “如果能早几年出狱,我就更幸福了。”沈克军斜眼看着那兰,“如果能和你这样的美女过一下家庭生活,就幸福到家了。”   那兰心头自然厌恶,初见米治文的那种愤怒的感觉又升起来,但她很快让自己重回“专业人士”的状态,只是淡淡地说:絲“你比他更幸福的是你还有个家,有亲人,不像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沈克军脸色微变,不言不语。   “我看过你的资料,父母都在,一个姐姐,很喜欢和你玩的一个小外甥。真的挺幸福的。”那兰继续观察沈克军的表情,那表情越来越不自在,“你一定有不少探视吧?”   沈克军说:“当然有……”随即知道自己上了套,脸色更难看了。   “我瞧瞧记录啊,真的很多呢!有零次。”那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里没有讥嘲。   “小样的,你想干什么!”沈克军站起身来吼叫,脸涨得通红。   那兰说:“过去两年里,你至少申请过五次探视,和家人也有联系,但你的家人一次都没来过。相信你完全可以理解,你并非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家庭成员,让你年迈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小外甥穿过一道道大铁门来看你的光头,也的确不够仁慈。”   沈克军探身向前要抓那兰的衣领,但立刻被身后狱警紧紧箍住。   那兰没有起身,稳稳坐着,柔声说:“但他们还是爱你的。”   沈克军的眼神突然散淡下来:“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们是爱你的,你的母亲,你的小外甥,他们都想着你。”那兰取出一个信封,“你母亲给你写的信,你外甥给你画的画,你一家人的照片,小外甥的照片。”   “你扣我的私人信件,你犯法的!”沈克军的双臂仍被狱警箍着,大声喘息。   那兰把信封拿在沈克军眼前:“你看,这是个空白信封,不是寄给你的,而是我替你要来的……他们一直想做但都没勇气做的,我替他们、替你,一起完成心愿。所以,我也可以原封不动还回去。”   “你要挟我!”   那兰说:“如果你一开始就合作,我早就乖乖拿给你了,何必要这样?”   沈克军颓倒在椅子上,头埋在双臂间好一阵后说:“你问吧。”   “米治文在服刑期间,有没有和哪个人特别近乎的?”   “有。”   “谁?”   “还有谁,当然是我。两个人,一间小黑屋,近乎得连对方口臭都适应了。”   那兰叹口气说:“我问的是米治文有没有和哪个人交流比较多的?”   “交流?你不是说了吗,米治文是个孤家寡人,又是精神病,整天神神叨叨的,见人就拉着做学术报告,说他仓颉造字的事儿,怎么造出了一套颠覆中国文化的文字体系。谁都懒得搭理他!”   那兰说:“那请你想想,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你注意力,觉得奇怪的地方。”   “他身上?那把瘦骨头?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我又不是基友……”   那兰拍了拍手边的信封,说:“请你认真点好不好,麻烦你好好想一想,他的行为、言语,任何你觉得可疑的地方。”   沈克军看了看那信封,歪着头想了一阵,说:“米治文爱看书。”   “请继续。”   “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一个比较可疑的情况。我进来的时候他就有些书,但后来发现,他的书越来越多。你说他又没人来探视,又没有狱警来送京东和当当的快递,这些书是哪儿来的?”   那兰感受到了沈克军这一线索的价值,问道:“你的观察呢?”   “米治文是个老病号,隔一阵就得去监狱管理局医院挂号,每次去都空着手去,回来的时候都会多一本书。”   “什么样的书?”   “古文啊,《山海经》、古琴谱之类的。”   那兰回想着病房床头柜上的几本书,问:“他到底有多少本书?”   沈克军想想说:“可不少的,大的小的将近一百本呢。”   “都在哪儿?”   “还在他床上。那些书一直都堆在他床上,好在他人瘦,不占地方,和书一起睡觉,挺温馨的。”   那兰笑问狱警:“能不能麻烦您,把那些书,装几个纸箱里,我要运回市局的证据处。”   下一站是省监狱管理局中心医院。医院离江城坊监狱一箭之地,那兰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医院门诊大楼前车水马龙,繁忙程度不输任何一个地方医院。那兰发现不少附近地市监狱的专车,她等了一小会儿,等到了一百公里外榆春市女子监狱的一辆专车驶入医院大门。   车上走下四名狱警和十余名穿着囚服的女犯,那兰跟着一行人进入门诊大楼,看着她们集体排队挂号,观察着周围环境。挂号结束后,女犯们分了三队,一队在内科门诊前等,一队去了妇产科,一队去外科和五官科的联合门诊室,分别由三名狱警监控,另一名狱警做总监。   门诊楼里医生和护士穿梭,除了犯人外,明显也有一些狱警在求医。那兰假想了一下,这时如果有人偷偷塞给犯人一本书,监控的狱警未必会发现。如果有人在候诊室的塑料椅上留下一本书,米治文揣在怀里,监控的狱警更不会发现。   更不用说米治文可能接触到的医生、护士,其中如果有同谋,都可以塞给他一本书。   看来要在这其中找到米治文的书从何而来,就算不是大海捞针,至少没有速战速决的可能。   那兰没有在监狱医院多做逗留,上车直接去了市局。   米治文的“藏书”已经送到了市局证据处,那兰赶到时,金硕正站在桌边,漫无目的地翻看着三个纸箱里的杂书。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往证据室里送?”金硕问那兰。   那兰说:“这些都是米治文的书,感觉他的东西,都应该算证据啊。”   “证据要便于勘察检验,这百来本书,怎么个看法?”   那兰笑道:“交给我吧。”   金硕问:“要怎么看,你教我一下,我帮你打个下手。”   那兰心里一叹,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只好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系统的,只是看看是不是有任何可疑的记号啊,笔记什么的。”忽然觉得奇怪,他是有十年以上刑侦经验的高手,好像有些在装傻。   金硕开始认真翻起来,那兰则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但还是尽量专注那些书。总算金硕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悄声接听好,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   那兰的效率立刻增加了许多。   老年米治文的藏书和少年米治文的“地底书库”类似,乍一看琳琅满目,仔细看以艺术类为主,几乎没有小说。多本古曲谱、多本古文字参考书,剩下大量的也是音乐、美术、古典文化类书籍。那兰仔细翻了几本笔记和注脚丰富的书,认出页面空白处的蝇头小字都是米治文的手笔,清秀甚至有些飘逸的字迹。她读了几段,都是米治文玄乎其玄的一些注解和感叹,见其文犹见其人。   那兰翻书的初衷,是为了找到“他人”的笔迹,一些可疑的字句,表明送书者和米治文通过传书来交流。可惜这一假设迟迟得不到证实,转眼三个小时过去,夜色降临,那兰还是没能找到外人和米治文联络的证据。   腹中饥饿的闹钟叫起来。那兰站起身,望向黑蒙蒙的窗外,又回头看看已经见底的那三个纸箱,看见了米治文藏书中最大的两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的精装《辞源》上下册。   这一定是仓颉大师造字的利器。《辞源》和《说文解字》,是最接近字源大全的工具书。米治文显然对这《辞源》情有独钟,尤其那本上册,虽然版本很新,但已显露出被无数次翻阅的迹象,有些纸页边缘已微微带卷。   那兰将手指搭在辞典的纸页边缘,想象着米治文如何翻开来,找到他经常查看的内容。手指似乎可以感觉出来,众多纸页叠在一起中微微凹陷的部分,或许就是经常翻动时捻皱的部分。那兰捻着那微凹陷处,猛然掀开。   只是寻常的页面,一个个词条,没有夹杂任何异物。那兰有些沮丧地轻叹,手在页面上拂了一遍,仿佛在探索纸页间的夹层。   一个近似绝望的动作,一个荒唐的想法。   但着手处的确异样!   纸面的正中,似乎有微微隆起的感觉、更坚硬的感觉。此页面本身没有任何异常,她向后翻,一页、两页、三页。在第四页的时候,布满方块字的枯燥的黑白页面上现出了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美艳逼人,正是董珮纶。   米治文性侵的受害者,一个不慎喜欢上恶魔的受害者。   仔细看,照片所在的那部分词条纸页已被裁去,照片等于是被“嵌入”纸页的,米治文显然是怕简单的夹藏照片容易造成遗失。   他不想忘了他的受害者。   那兰再次想起董珮纶的话,如果给米治文自由的机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会是找到董珮纶,继续他未完成的事。   性侵、残杀。   被米治文摧残未遂的女孩子,不止一个。   那兰阖上那本《辞源》,再次将手指抚在厚厚的重叠纸页边缘,在刚才那微微凹陷下面不远,又有一个类似的痕迹。那兰翻起,寻常的页面,但之前的一张页面上,嵌着另一张少女的照片。   那兰不认识照片上那张青春的脸,但从衣着和发型看,估计是九十年代初左右的照片。   她依样再翻,之后的一张照片又是全然不识的少女。再后面一张,另一位少女俏立在一丛花团锦簇之前,花坛后显然是一所学校的大门,门牌上依稀可辨:江京市财经大学。   不难猜出,她多半是巫宁。巫宁曾就读财大。   下一张照片上的女孩那兰还是不认识。   翻到最后一张,那兰惊呆! 29.四姨   一张黑白照片上,一身白裙的少女羞涩又略带忧郁地望向照片外的世界。那少女似曾相识!仔细想想,竟和楚怀山工作室里那张油画上的女子有几分相像,也就是和楚怀山的母亲有几分相像。   因为她是楚怀山母亲的妹妹。   楚怀山的四姨!   在楚家小楼门上揿响门铃的时候,已过晚上八点半。在细雨打屋檐的轻语中,那兰很快听见了下楼的急促脚步声,和以往轻轻慢慢走下楼的脚步声全然不同,她立刻知道来应门的不是四姨。   楚怀山给那兰开了门,门前略暗淡的灯光也掩不住他脸上的焦急之色。那兰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会弹古琴吗?”   “古琴?”楚怀山一愣,随后脸上的焦急变成愧色,“你不要,误解,我只会,大提琴、黑管、圆号,不会古琴,书房里的,不是……附庸风雅……”   “四姨,你四姨会弹古琴,对不对?”   楚怀山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兰问:“四姨呢?她在哪儿?”当楚怀山的脸色又转为焦虑,那兰顿时明白:“她出去了?”   楚怀山点头道:“很奇怪,她平时,虽然常出门,但很少,夜出。更不会,这么晚,还不归!”   那兰知道,楚怀山患有广场恐惧症,离不开家门,广场恐惧症的病人因为常年在家中室内,往往会对居家照顾他的家人产生心理上的依恋,一旦失去这样的可依赖者,会变得极为焦躁不安。晚上八点半,对适应夜生活的达人们来说,不过是黎明破晓,但对楚怀山而言,确是很晚了。   “你不要着急,”那兰无力地劝慰着,“我们想想办法。”   “打了她手机,不接。”楚怀山额头冒着汗,在小小门厅里不停踱步。   先判断一下,楚怀山对四姨的依恋究竟多深。那兰问:“四姨照顾你多久了?”   “从我,母亲去世,到现在,三十年总有了。”楚怀山不解地看一眼那兰,这和找到四姨有什么关系?   “四姨的姓名是什么?”那兰努力回忆米治文的病历和犯罪史。   “楚欢。”   可惜病历里即便有人名,也是用的代称。犯罪史里更没有楚欢这个名字。   “她一直照顾你,靠什么生活来源?”   “以前,外祖父有些遗产、稿费、版税,四姨以前,上班,也有积蓄,不多,毕竟当时,只是小护士……”   那兰脑中风暴袭过,突然间,许多疑问大白。   “我可能知道四姨在哪儿了。”她转身到了门口,又回头问:“能跟我一起去吗?”   楚怀山几乎如影随形地跟到了门口:“没有四姨,就没有我,你说呢?”   普仁医院重症病区的一间病房里,医护人员穿梭,正在为一个病人做急救。那兰看到这一派忙碌景象,心里一沉,难道米治文走到了生命的临界点?她突然有种不该有的失落: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从这古怪的老头嘴里挤出,他就要彻底失声了?   看到这么多人,楚怀山的身体微微打战。那兰嘱咐他在护士办公室里稍候,见市局安排负责监视米治文的便衣走了过来,对她说:“别担心,不是米治文,他这两天一直在昏迷状态中,但好像没有立刻就挂的意思。出问题的是另外一个病人,大概熬不过今天晚上了。”   那兰心情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推开病房门。   病房的一边,浅蓝色的帘子拉着,帘子另一侧传来尽量压抑住的人语和仪器的低鸣,显然抢救工作正在进行中。病房里还有两张床,阴暗中一片沉寂,正中米治文的病床前立着一位护士,白色的护士服和床头后的白墙几乎融为一色,远远看去只是一个浅浅的影子,如鬼如烟。   如果寻常夜里,病房里出现这么一位护士,不会有人注意,在今晚的急救中,同样没有人注意到另一张病床前默立的这位护士。   那兰走到那护士身后,发现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病人,根本没有在意那兰的走近。   “那些书,你是怎么给他的?是自己到监狱中心医院亲手传递给他?还是通过你的护士朋友、也许其中一位正好在监狱医院上班?”   那护士身躯微震,缓缓回过头,她戴着口罩,又在病房阴暗的墙边,那兰还是能认出,她就是四姨。   “怎么给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吗?你可以放心,里面没有任何阴谋诡计,没有任何越狱指南,没有血巾断指案。”四姨冷冷地说。   “你好像不觉得很震惊,你们的小秘密被揭穿了。”   四姨不屑地一哼:“需要我高声赞颂你的聪明睿智吗?你和大山都不是笨蛋,你们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合计,迟早会发现我这点小历史。”   “你也是米治文的受害者!你难道不恨他!”   “恨他的都是不了解他的人!”四姨努力忍着没有叫出声,“如果你知道他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些事,怎么还会恨他?”   那兰摇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但还没有找到任何残害女性的理由!”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去相信?你真的看不出来,他每每在得到女孩子青睐的时候就要露出丑恶面目,是在把她们从身边赶走!他知道自己骨子里随时会发出来的恶,会伤害这些女孩子!懂事的,像我,就走了,远远地、暗暗地念着他;不懂事的、倔强的,像那个女老总、以前那个自杀的女孩子,她们要硬来,结果就是受伤!你喜欢研究犯罪的,倒是仔细想想,听说过哪一个像米治文那样永远‘不遂’的强奸犯吗?这样的人,会成为十几起成功绑架凶杀案的罪魁祸首吗?”   那兰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说的不无道理。   或许,四姨真的是唯一从米治文作恶根源来看待一切的人。   “你是说,血巾断指案,不可能是米治文做的?”那兰轻声问,明知答案,“但他是怎么知道那些尸骨的埋藏点?”   四姨说:“当然是别人告诉他的,比如在江城坊监狱里。监狱是改造人的地方,有时候也是害人的地方。”   那兰摇头:“江城坊是重刑犯监狱,进去的很少有人能出来,近两年释放的,早都被排除了作案的嫌疑。米治文为什么说血巾断指案还会继续发生?”   “了解他,理解他,同情他,并不代表相信他说的每句话。”   “四姨!”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楚怀山大概在护士办公室等不及了,自己闯进了病房,但似乎摇摇欲坠。   四姨愤怒地盯了那兰一眼,冲上去扶住了楚怀山:“大山!你这孩子!”她再次回头怒视那兰:“你难道不知道大山的情况?你为什么要这么晚带他出来?从你第一次上门来我就知道你会毁了大山!你是那种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在乎牺牲别人的人!”   楚怀山呼吸有些急促:“是我自己,要来的,和她无关!”   那兰说:“前几天跟踪我的,是你!我两次昏倒、遇险,都是你在后面看见了,告诉了楚怀山!你甚至在清安江边我晕倒后挪动了我的身体,让我头朝下、脚朝上,帮助血液往大脑回流!你是护士,所以有这方面的经验!”   四姨说:“你不用谢了!这习惯养成,还是要归功于你那次把大山带到江大去。你知道吗?多少年了,那是第一次大山离开我,跟着别人出门!”她看了一眼楚怀山,楚怀山脸色惨白。   类似护犊母爱的占有欲,一种常见的心理扭曲,素来是婆媳关系的杀手锏,没想到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那兰努力让自己心情缓和下来,柔声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您对楚怀山无微不至的照料,我只是从专业角度出发,试图通过鼓励他外出,少量多次地接触外界,缓解他对外界环境的恐惧。也许我操之过急,可以慢慢再试。”   “免了吧!”四姨摆手不止,“不要有‘再试’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自作多情,大山不见得想要打破他习惯安稳的生活,接触外界?”   那兰再次无语。   “四姨!”楚怀山语气里的不愠之情明显,“你这样说,不好。”   楚怀山最“言重”的话,大概也超不过“不好”了。   四姨睁大了双眼看着楚怀山,仿佛不敢相信他说出那样的话来:“你……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说话?你难道真的翅膀硬了?你难道认为自己真的能离开我们的小楼,真的能离开我?”   楚怀山负气道:“为什么?不能!”忽然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那兰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楚怀山人高腿长,走起来原来可以很快。   本以为四姨会立刻追上,拽住一时冲动任性的楚怀山,孰料她只是再次转向那兰:“你看到没有?这样的后果是你想要的吗?”   那兰说:“这样未必是最差的结果。”   四姨看一眼病床上的米治文,长叹一声,恨恨地走出病房,那兰犹豫了一下,也看了眼米治文,无声无息和邻床病人的命运似乎差不太多,暗叹:至少他还有个红颜知己。然后也匆匆下楼。   到病房大楼门口时,那兰的心一阵抽紧:一个保安和几名护士不顾小雨纷落,正围成一圈,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比她早一班电梯下楼来的四姨已经走到人群前,努力挤了进去,发出一声惊叫。   那兰快步赶去,只见四姨扶起了委顿在地上的楚怀山,呼喊着“大山……大山”,又叫:“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拿担架!”   “没关系的,扶起来走走就好了。”那兰看见楚怀山的目光望向自己,那目光中充满着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渴望,对自由的渴望,于是淡淡地说了这句听上去“没心没肺”的话。   那兰目送楚怀山和四姨所搭的出租车驶离住院部大门,才舒了口气,刚得到的那些信息令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谜一样、噩梦一般的米治文,莫非真的也有值得同情之处?   任何人都有值得同情之处,但伤害他人的行为没有任何值得同情之处。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巍巍耸立的病房大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在耍小聪明,她竟然看见十一楼的窗口,站着个枯瘦的人影,仿佛米治文立在窗口冷眼瞧着下面的热闹。不可能!他不是从前两天起就一直在昏迷中吗?而且,那病房有窗口吗?那兰一凛,掉头又跑进了病房大楼。   米治文所在的病房的确有窗口,但站在窗口的肯定不会是米治文,或者,从来就没有人站在窗口过。那兰之所以过去对窗口印象不深,多半是因为经常晚间来,落地百叶早已遮住了大窗。此刻,对临终病人的抢救似乎已近尾声,护士之间嘀咕的是做死亡记录、正式通知家属,料理后事。   那兰走到米治文床头,米治文仍旧静静地躺着,深陷在昏迷中。   她低下头仔细查看,是否有刚才醒转过的迹象。没有。米治文如死了一般。   那兰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两腮,如同骷髅脸骨上充数般随意地蒙上一层皮,要同情他吗?   永远忘不了董珮纶的话,如果给米治文机会,他会怎样?   忽然,那兰垂在床边的手被紧紧箍住,床上的米治文竟抬起了身,枯手抓住了那兰!   那兰惊惧得一时竟忘了呼叫。   米治文喉中嗬嗬有声,似乎想说什么,又被痰堵上了发不出完整的话。   “你想干什么!”那兰终于狠狠发问。   米治文又一阵努力发声,但还是含混不清。   那兰凑近:“你说什么?”   “来不及了!”这是那兰勉强能分辨出的话语。   那兰想问,什么来不及了,但米治文已经松开了手,直挺挺地躺了回去,头砸在枕头上,再度陷入昏迷。病房的这个角落再次安静下来,似乎刚才米治文的举动只是他噩梦中一个不自主的动作。   或者,根本就是那兰的幻觉。   但那兰的手腕兀自热辣辣地痛,皮肤上几道深深细细的红印,仿佛恶鬼留下的反符咒。   来不及了!   血巾案会继续下去。   只有你,可以终止这噩梦!   但是,来不及了!   雨水肆虐地打在她脸上,彻底摧毁了她新剪的头发。但此刻,她全然忘了这些,她只求能多喘一口气,让口鼻在土上多露一刻。   求求你。   救救我!   最终唤醒那兰的还是手机铃声,肖邦的《悲伤练习曲》。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凌晨4:12。来电不能不接,是巴渝生。   来不及了!   不祥之感如重拳,一记记打向那兰,但她还是拿起了手机。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   “巴老师?”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再让你卷进来,”巴渝生的声音拘谨、压抑。“但是没办法……断指案又发生了,我们又有了一个受害者!”   那兰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又开始剧痛,在想是不是该用另一个电话向周长路院长呼救。但她努力让自己稳定下来,说:“我从来就卷在里面,从来没离开过……”就像陈玉栋,就像巴渝生,难道注定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我是说对新案件的直接侦破工作——腾龙广场附近一个时装精品店的女员工,一个叫韩茜的女孩……”   “哪个qian字?”   巴渝生愣了一下:“好像是草字头下一个东西的西。”   符合规律,不是寻常的失踪案,或者杀人案,或者拙劣仿效,是真正的血巾断指案。   “她昨晚下班后就不知去向,手机关机,她的同居男友问遍了她所有的朋友,没有回音。大概凌晨十二点前,这位同居男友发现他们家门口拴着韩茜的提包,他满心以为是女友终于返回,但屋里没看见任何人,他开始翻那只包,里面找到了什么你一定能猜到。”   那兰透出沉重的一口气:“血巾、断指。”   “一片白色牛仔裤的布料,带血,包着韩茜的手指。那位男友吓傻了,他有些小前科,会干些不干不净的营生,以为是自己和黑道的什么过节惹了麻烦殃及女友,所以开始两个小时里一直不敢报案,直到后来越想越怕,怕自己也要小命不保,才打了110。”   “米治文!他是……他知道血巾案会再发生,快去找他,不管他怎么装昏迷,也把他揪起来,问他,审讯他,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   “他……他也失踪了。” 30.邪灵不散   他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成功离开这间病房,警方会怎么定性,算是潜逃,还是失踪?他是犯人,如果消失了,当然是“逃”。但谁又能把半截朽木的他,和撒开两腿飞奔的“逃”联系在一起呢?更何况,自己是保外就医,本身就有一定的自由度。当然,警方并不这么看,护士值班室里那个小警察,就是专门对自己负责的。   其实叫“逃”也没那么可怕,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他的“逃”,和“胜利大逃亡”的逃是一个档次上的轰轰烈烈。   那兰和楚欢,他的新欢和旧爱,离开病房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听见了两个傻女人所有的谈话,一度感动得几乎要流出鳄鱼眼泪来,但他已非当年冲动多情的少年,情绪失控早已和他告别——前不久被那兰提及往事的时候虽然暴怒过一次,但也是演戏的成分多于真情流露。   隔壁病床的抢救工作也已告尾声,结局他不用问也知道,住进这个病区的人们十有七八都是相同的归宿,基本上就是去见上帝前由一堆白大褂们主持无声地联欢一下,省得在天堂里寂寞。   除了他,他是执意要去地狱的,都说地狱里更暖和。   急救的人马撤离后,病房里除了几台机器轻微的嗡嗡响,静得像太平间。太平间,是不是很有讽刺意味?病房外走廊里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响,他知道,是时候了,闭上眼,躺在床单下,纹丝不动。以他的病体和风烛般的精力,保持纹丝不动大概是整个计划中最容易的一步了。   病房门开了,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然后是病历夹开关的声音,然后是护士的声音:“张医生签过字了,病人家属也签过字了。”都死了,还叫病“人”吗?这个脑子缺根筋的护士,应该说是“死者家属也签过字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拜拜了,老兄。”   他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医生签字、死者家属签字,自己算是正式死亡了。   他身下的病床开始移动。他早就注意到了,重症监护病房里用的都是这类脚下带轮子的病床,因为危重病人往往都是深度卧床,特别需要推进推出地去做各类检查和治疗,带轮子的病床很方便,直接往外一推。   包括去太平间,大多数重症病房租客的最终去处。这是普仁医院的有趣之处,病床直接被推到太平间,然后直接抬进冰柜,床送回病房,不需要再有更多的倒腾。多么高效的医院!   带轮医用病床停下,“叮”的一声,电梯声响。进电梯后,推床的人在和别人打招呼。这“别人”显然是个女生,一个女护士,他隔着床单也能闻出女性身上的香气。   “又一个打完酱油的?”吐气如兰。   让人如痴如醉的香气。他心旌摇荡,身体也有反应,脚开始颤抖。床单也开始颤抖!   好在电梯本身就有轻微的震颤,尤其停下时惯性的作用明显,因此他小小的冲动并没有暴露。女护士走出去了,他暗暗松口气。   五分钟后,他被两个人抬起,塞进了冷藏柜。他事先已经知道,市面上的藏尸柜柜门有两类:一类就像寻常冰箱的门,合上就算关严了;另一种门,在关上后门外还有一个轮杆,把轮杆向下一拧,门关严密闭,多用于需要长久保存的尸体。   所幸,普仁医院和绝大多数其他医院一样,用的是前者。   再过五分钟后,冷藏柜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他微笑着走下来,新的生命又开始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着。   “你们不是有人一直盯着他吗?”那兰不相信市局安排的刑警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有。我们的人也并没有玩忽职守,是他……我们可能还是低估了米治文,尤其他的行动能力。同屋的一个病人刚去世,他把两张床换了位置——他们的床,是带轮子的那种。床上的牌号和夹在床上的病史简历也换过。太平间的护工根据床号找到了死者的床位,不知道蒙在病床床单下的还是活人,也没有让护士核对,就把病床推出了病房,装进了太平间里的冷藏柜。等值班医生发现米治文的床位躺着刚去世的病人时,米治文已经‘诈了尸’,不知去向。我们已经在医院内外地毯式搜索过,没有影踪。”   “这些都是发生在韩茜失踪之前?”   巴渝生叹了口气默认,显然深深懊恼中。   那兰说:“我这就来。”她看一眼窗外,依旧昏暗,听取雨声一片。   “暂时还不需要你奔波,除非……你要去哪儿?有什么想法?”   “我要去医院,那儿说不定有他留下的线索。我感觉,他和我的游戏还没有结束,他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的。”   真正的死者被运出后,这间曾经有两位住客的危重病房变得空空荡荡,由于米治文的出逃,看上去一时间也不会有新的病人被安排进来。   那兰飞快地翻着米治文床头柜上留下的那一摞纸和几本书籍——“飞快”只是她的心境,事实上,她将每张纸都仔细看过,病房门口的警察看起来,她更像是在慢条斯理地读着纸上的不知所云。   纸上是一个个仓颉大师造的字,看了很久,那些狰狞的字,还是那么不知所云,丝毫没有头绪。细雨打在窗上,滴滴答答地像一个闲极无聊者的絮叨,让人心烦。   没有头绪。只有头痛。   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些鬼画符!那兰默默地告诫自己,还是有些心浮气躁。她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抽屉里物品寥寥,胡云翼选编的一本《宋词选》,一看就是极古老的版本,不知道是不是四姨温柔的赠予。还有一个小笔记本,里面也是密密麻麻的天书。   和一张照片。   那兰立刻拨通了巴渝生的电话:“董珮纶,他一定去找董珮纶了!”那兰恨自己居然忘了董珮纶说的那句话:米治文逃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会去找她,继续他没做完的那件事。   韩茜失踪只是在转移警方的视线,米治文的真正目标是董珮纶!   十几分钟后,巴渝生打来电话:“董珮纶已经接到通知了,她还好,目前她住所楼前已经安排了警力,他们公司专雇的保安也到场了。所以我相信她现在是完全安全的。”   那兰也舒了口气,说:“米治文这里有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董珮纶的照片,所以,我想如果有机会,他可能还会伤害她。”   “当然,也可能是米治文的障眼法,让我们将注意力放在董珮纶身上,他可以对更多的女孩下毒手。”   “前提是,如果米治文真的是断指案的凶手。”   “哦?看来他的出逃,还没能说服你……”   “他符合一切断指案凶手的征象,凶残、变态、狡黠、对女性的欲望,他的犯罪心理侧写也表明他有作案的潜质,但是,要完全说服我,还缺些什么。”四姨的那些话仍在耳边。“还有,他的病、他的弱不禁风、他根本不存在的健康,怎么也不像装出来的。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逃出医院,又施行绑架?”   巴渝生说:“你说的都不错。但我也相信他的能耐,可以把我们都蒙在鼓里很久。他能逃离这个病房本身,说明我们对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那兰想,此生恐怕无法对他了解足够。她沉吟道:“不光是我们,他既然没有去找董珮纶,说明董珮纶也还没有完全看透他……”自以为知心的四姨会不会也还没有完全看透他?   “什么意思?”巴渝生不解。   那兰心头一动,说:“董珮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说那句话!”   “什么话?”巴渝生还是不解,那兰却已经挂断了手机,飞跑出病房,飞跑下楼,飞跑入千丝万缕的雨中。   普仁医院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迄今已翻修无数次,唯独病房区后的花园仍保持旧时风韵。花园里有两所洋楼,一座小亭,半亩荷塘,周遭遍植玫瑰、紫罗兰、海棠、牡丹,花卉的布局错落有致,算是中西合璧处理得比较成功的例子。此刻尚未到姹紫嫣红的季节,但青叶和蓓蕾在晨雨的洗浴中显得格外鲜嫩。   那兰在花园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米治文。距他昨晚“失踪”,已逾八个小时。   给魔鬼八个小时,他会做多少善事?   “我怕你找不到我呢,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不过,又一个担心开始了。”米治文被雨水淋得透湿,但他头也没回,似乎听到脚步声,就知道那兰到来。他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前方是一株老梅,如果不是冒着新绿,真像是从董珮纶办公室的墙上移栽过来。   董珮纶没说错,米治文获得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会去找董珮纶继续残害。他既然没有去找董珮纶,说明他还没有获得自由。他为什么处心积虑摆脱了警方监视,却不让自己远走高飞?原因很简单,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条件,走不远。只要警方封锁附近路段紧密搜索,他再次被捕是迟早的。   或者,这是米治文另一条扭曲的思路:他脱离监视后,即便仍困在医院中,还算“自由”了,至少,是暂时心理上的自由。他也的确去找董珮纶,但只是抽象地“找到”,看着那株梅树,就像看到了董珮纶。那兰此刻没有心情庆祝自己成功的心理分析。“你身在狱中,却有千里眼,知道董珮纶收藏的《冰姿倩影图》。”当然,他还知道米砻坡新出土的文物!那兰咬着牙,冷冷地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去找她。”   “心有余,”米治文微微抬起手,仿佛要触摸不远处的梅树,“……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监狱里还有我的一个箱子,里面有张单子,列着九百多幅名画的藏身之处,你会找到董珮纶的名字。在成为仓颉之前,我也试过别的职业转型。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你知道监狱也能上网的吧?”   “仓颉大师,请你告诉我,韩茜的下落。”那兰想到过去这些天来兜兜转转,找那些陈年尸骨,为的就是一个模糊而渺茫的希望,能阻止血巾断指案再次发生。韩茜的断指出现后,她的耐心已将燃尽。   米治文说:“这就是我新的担心,怕你来不及了。”   那兰知道巴渝生或者金硕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也知道自己远非“专业”的审问员,但还是问:“你已经杀了她,对不对?就等着我来发现她的尸体,对不对,这一切都是你一个变态的游戏,你想满足你炫耀的欲望,同时摧毁我的精神,让我变成和你一样错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谁让你那么有潜质。”   “其实你没有精神分裂,你是个高明的骗子和戏子。”   “别忘了,还有色情狂。”米治文面露微笑,一定觉得自己很幽默。   “告诉我,韩茜的下落!”   米治文缓缓转过身:“我以为你已经看到了。”   “看到什么?又是你造的所谓的字?”   “你既然勇于亵渎我的发明,叫它鬼画符我也没意见。那字、和解字的线索,我以为你都已经看到了。”   “在哪儿?哪张纸上?”   米治文叹口气:“你也不想想,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拿笔的时间。知道了吗?还不快去!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兰知道,这是米治文给自己的仅有线索。可是,快去,去哪儿?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奔波”在外,没有“奋笔疾书”的机会。   为什么警方在医院里没能找到他?或者他早已逃出医院,或者他一直混迹在病人中,比如嘈杂的急诊室。他认为我能找到新“字”,一定是我知道的地方。   可是,我只知道他狸猫换太子,装死人,被带出重症病房。   难道是……   如果真是那样,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转身飞奔向住院部大门,同时拿出手机联系巴渝生。   “……对,让他们立刻停下!不管是不是开始了,要立刻停下!”那兰仿佛也看见了身后米治文诡秘的微笑。 31.惨淡西江月   米治文很戏剧化,但并没有夸张。   真的来不及了。   从四年前开始,普仁医院就把病床床单、枕套、毛巾等用品外包给一个专业的洗涤消毒公司去清洗。洗涤公司每天晚上十一点用卡车将一天换下来的床具从医院接走,第二天同一时间送回,再取走另一批需要洗涤的床具。   洗涤公司承包了江京数家医院的床具洗涤消毒活计,每天一大早6:30就开动了洗涤机。那兰叫停的就是这日复一日的洗涤工程。   文园区分局的五名干警最先匆匆赶到洗涤公司,将普仁医院的床单和衣物搬到了公司的会议室,开始逐个搜查。那兰等在住院部门口等警察来带走了米治文,立刻搭了出租车,几乎和分局干警同时来到了洗涤公司。将近半个小时后,参与搜查的一名干警终于找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字”。   那条早先盖在米治文身上的白色床单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字”,笔墨黏黏油油的,那兰觉得像是用口红写的,显然是米治文爬出太平间后的作品。   米治文也的确没有谦虚,这个字叫鬼画符更贴切。如果说最初的两个字还有点真正汉字的成分,第三个字是精心安排过的符号,眼前这个,根本就是涂鸦。   米治文,希望这是你游戏的最后一关。   床单半铺在洗涤公司会议室的长桌上,那兰、巴渝生和市局的一位技术人员盯着那个“字”,许久都没有说话,三个人的思路千回百转,都纠缠着没有明确的方向。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巴渝生没有再去打搅专家们,桌上的电话接通着,另一端是楚怀山,那兰已将图像通过微信传给了他。   沉默很久后,楚怀山说:“这个字,会很难,但米治文,还是会希望,我们尽快解开。”   那兰心里同意,否则,这游戏就失去了乐趣。   如果真有这样的紧迫感,是否意味着韩茜还没有失去生命?   但是,紧迫感只是让众人在焦虑中继续找不到头绪。   几个小时转眼过去,那兰说:“也许该休息一下,换换脑筋。”她想休息一下,主要是因为头痛得厉害。数日来的精神紧张和缺乏睡眠,无疑是头痛的温床。   楚怀山在电话那头说:“讨论一下,好像越来越奇怪,米治文,在这个案子里,什么角色?”   “他越来越像个传声筒,真正凶手在外面作案。”她摇摇头,“偏巧他的嫌疑也不能排除,他消失的那段时间,符合韩茜被绑架、断指出现的时间。关键的问题是,他究竟有没有能力走出那么远,并且行使暴力行为。”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腕,昨晚被米治文抓过的皮肤上是否辣痛隐隐?还有数日前被他卡过的脖颈处,是否呼吸仍有些局促?   巴渝生说:“我们已经在米治文的鞋底取了样,化验室正在抓紧分析,看他是否去过医院外什么可疑的地方。”   会议室被推开,金硕没顾上敲门就走了进来,巴渝生说:“正好,金处长,麻烦你谈谈最近的调查结果,米治文的社会关系、一起服刑的狱友,诸如此类的。”   金硕没好气地说:“还用我谈吗?那兰女士已经去访问过他的狱友了,我开的证明哦。”   那兰说:“我只采访了一个人……”   金硕笑笑说:“别介意,开个玩笑而已。不过呢,的确没查出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和米治文在江城坊监狱里接触过又出狱回到社会上的人屈指可数,我们逐一进行了访查,看上去都很干净,昨晚的归属也都很清楚,没有任何迹象表示他们和韩茜失踪有关。濤你知道的,米治文这个人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除了监狱和精神病院,就是进出监狱和精神病院之间的那几年租过的几处公寓,没有亲友。过去几次入狱和入院肯定也接触过不少人,如果一一查下去,那网就撒得太大了,暂时很难有突破。”   那兰想到四姨,再琢磨金硕的话,心想,“没有亲友”的说法也不准确,只不过你们查不到而已。想到四姨护士的身份,她同时心头一动,米治文十有八九是在医院里和四姨结识,她问:“米治文是个老病号,除了精神病院外,还去过各大医院住过院,我最初看到的病历并不完整,只有近十几年普仁医院的,要是能够看到他所有的病历就好。”   金硕皱眉道:“你现在还有心情看他所有的病历?”   巴渝生说:“那兰只是想了解他到底病得有多重,有没有对韩茜下手的可能,如果能找到最好。”那兰知道,她要看的,还有和他打过交道的护士妹妹们。   金硕叹气道:“现在人手都忙着韩茜的案子……”   “米治文的案子就是韩茜的案子,”那兰说,“他甚至就是凶手!”   金硕摇着头出去了。   那兰又低头去看那个新“字”,目光从那些杂乱的圈圈,到那三个椭圆的小圈,再到那个古怪的八角形符号。   脑中一片空白。   会议室里是持续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巴渝生的手机。   巴渝生一直把手机设在无声震动,有好几次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后都没有去接——韩茜失踪后,时间在一滴滴地流走,警方头脑中有一条基本的数学原理,大多数绑架案的受害者在三个小时内被杀,被绑架的时间越久,生还的可能性越低。解开这个字,可能是找到韩茜的唯一希望。   这次,巴渝生看了一下手机,接听了。他应了几声,点头,关上手机后,对那兰说:“米治文又昏迷了。”   那兰说:“我想去看看,正好换换脑筋。”   如果不是楚怀山打来电话,那兰会一直在重症监护病房看匆匆赶来的主治医师唐医生和稍后赶到的周长路对米治文进行抢救。周长路告诉那兰,上一次米治文昏迷前也是癫痫发作,寻常的癫痫发作本身不会导致昏迷,但米治文的身上有诸多并发症,尤其有严重的糖尿病和心脑血管疾病,他估计是癫痫发作间接引发了脑血管的猛烈收缩,导致昏迷,脑部的核磁共振结果部分支持他的这个判断。   楚怀山打电话来,并不是因为解开了字谜。“相反,”他说,“我还是一点,门道都没有。找你,只是想说……”   他大喘气的工夫,那兰已经猜出了他要说什么:“只有我能解开这个字谜,仓颉大师语录,可惜大师他刚才突然癫痫发作,看上去似乎又进入昏迷。你这么信奉大师的话,我看你可以拜他为师,正好你们都是文艺青年。”   楚怀山没好气地笑笑:“好,赶明儿,我找,四姨,走走关系。”   那兰说:“其实你提醒得还很及时,我正一筹莫展呢,想想的确没有往我自己身上联系。”   “找你,除了没有,结果外,还是有点,别的想法。”楚怀山问,“你有那个字的图片吗?”   那兰从包里掏出打印下来的照片:“巴队长给了我一张照片。”   楚怀山说:“我看到,一个规律。你先看那个,奇怪的星形符号,好几个角的,有没有,看着眼熟?”   那兰呆呆看了半分钟,摇头,随即想起楚怀山看不见自己摇头,说:“看不出来呀。”   “像不像以色列,国旗上的,六角星?”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星是八角。六角星是两个三角形组成,八角星是两个四边形组成。”那兰凑近了,“更确切说,这是……比八角少一点。”   八角形中的一角,少了一边,比八角少一边,比七角多一边。   楚怀山说:“比七多,比八少。”   “七上八下?”那兰暗自苦笑,在江京的某个角落,韩茜的心如果还在跳动,用七上八下来形容已经太过平淡。   楚怀山说:“你再看那儿,三个小圈,有没有感觉,三个小圈,和七上八下的、星形符号,有异曲同工,之处?”   三个小圈,其中两个是完整的椭圆,另一个则只有椭圆一半的弧线。那兰点头:“真的!这不是三个小圈,但比两个小圈多出一半,两个半小圈?”   “说不定这,就是米治文,谜语的关键,又和数字有关。”   那兰沉吟:“不会吧,米治文不会连续两个字都跟数字挂钩。或许是文字游戏呢,成语,不七不八,不二不三。”   楚怀山说:“或者,又是七又是八,又是二又是三。”   思路中断。两个人又默默地想了一阵,终于那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提醒了,我知道只有我可以想出来,但我已经使劲在自己身上动脑筋了,我这个人除了有点不三不四外,还找不出七七八八、二二三三的东西。”   楚怀山说:“那只好,再想想,米大师,还有什么,提示。”   那兰这次想起米治文说的话,“我以为你已经看见了解字的密匙。”她说:“他好像认为我已经看到了什么提示,我的确翻了他的‘遗物’,但他床边不过是一些废纸和笔记本。”还有那本《宋词选》。   也许,我真的已经看到了线索,只是视而不见。   宋词,不七不八,不二不三。   星形,椭圆形。   宋词。   那兰念出了声:“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楚怀山声音微颤:“是,难道真是……”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这就是星形符号和小椭圆的含义!星形符号的角的数量介于七和八之间,小椭圆就是代表雨点,两个和三个之间!”那兰的心跳又开始加快,离水落石出越来越近的兴奋感,虽然这两句辛弃疾的《西江月》词究竟代表了什么,她还毫无头绪。   楚怀山轻声念着:“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七八个,两三点,莫非他在告诉你,重要的数字?”   那兰忽然觉得彻底开窍:七八……外的是九,两三……前的是一!九一。她喃喃念出:“是九一,还是九十一?不会又是门牌号吧?”   她的心陡然一沉。   只有我能解得出,只有我能承受这样的事实。   楚怀山问:“怎么了?”   那兰又沉默了片刻,忍住倏然升上的悲愤,沉声说:“九月一日,他说的是九月一日!”   “九月一日怎么了?”   “我父亲的忌日,我父亲被害的那一天。”那兰的双眼开始发胀、开始湿润。   “请你,不要难过。”楚怀山轻叹,“但,令尊忌日,和被绑架的少女,什么联系?”   愁绪之外,那兰不停在想,是啊,有什么联系?   那兰回放着那晚的一切:“我父亲被害的当晚,好像是我们矿山有诗里描写的类似天气,办公区和家属区下着点小雨,但工区那里还算干燥。”   然后工区的材料库在星期天下午发生了大爆炸。“九一爆炸案”,也是一桩陈旧的无头案,那兰的父亲是当晚工区的值班矿长,正好在材料库,因此殉难。对爆炸案的发生有多种理论,都有一些依据,有纵火论,有单纯事故论,甚至有自杀式袭击论,但那兰知道,最贴近事实的,恐怕是谋杀论。   父亲的尸体上,有一处刀伤,在大腿上,切断了动脉。   凶手至今还在阴影中。   于是那兰说:“那天晚上在没下雨的工区材料库,发生了大爆炸。材料库里本来就储藏了用来开山的炸药,防护得虽然很好,但一旦纵火,爆炸在所难免。你可以百度‘九一爆炸案’,有名的。”   “九一爆炸案。”楚怀山喃喃念着,“爆炸,和这个绑架案,什么联系?”   那兰说:“我们关键要找的是韩茜现在的位置,当然不会远在我老家的铁矿仓库里。”   楚怀山说:“但可能,是在,和爆炸有关的,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猜不到这个地方,这字谜还未解完。   我以为你已经看见了解字的密匙。   那兰心头一动:“辛弃疾那首词的前一半是什么?”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楚怀山背诗似乎比说话更流利。   明月、惊鹊、鸣蝉、稻花、蛙声一片,哪条是线索?   “后两句是……”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楚怀山立刻念了出来。   “茅店是什么样的店?酒馆还是饭店?”   “都可以,只要是,乡村的,小店,可以是餐馆,甚至可以,是小旅社。”   那兰一震,忙说:“你等一下,我要打电话给巴队长!”   巴渝生接到电话,静静听那兰讲述了和楚怀山一起分析到的结果,沉默了一阵,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回味着那些关键词,爆炸案、路转溪桥、旅社……终于开口时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们的精辟分析!”   那兰问:“是哪儿?我也要去!” 32.尸出不穷   和那兰和楚怀山绞尽脑汁琢磨出那几条线索相比,巴渝生锁定通江旅社的旧址并没有大费思量。过去十年里,发生在江京最轰动的爆炸案就是通江旅社的灰飞烟灭。通江旅社的前身是五六十年代修的军用民用防空洞,一个堪称叹为观止的地下迷宫,按一些有识之士的看法,完全应该成为重点保护的人文历史景观。但多年前经济刚开始复苏的年代、大量外来人员开始汹涌进入江京的年代,人们的眼光并没有那么长远,废弃的防空洞成为了江京最大的廉价地下旅社,江漂的最大聚居地。   九年前,一伙犯罪分子为了不露痕迹地杀人灭口,破坏地下旅社本就违章使用的取暖设施,引爆了整个旅社地下部分,通江旅社因此付之一炬,造成多名人员伤亡。①   爆炸案发生后的这九年里,通江旅社旧址、那些残余的地下防空洞一直闲置着。这些年地产业扶摇直上,觊觎这片空地的开发商不知多少,但一来这里出过恶性案件,风水上是凶宅恶基,多少令人却步,更主要是民间保护历史景观的呼声越来越强,滨江区和江京市的国土管理部门一直对这块地采取“按下不表”的消极态度。   大多数人眼中的凶地,或许会成为少数人眼中的宝地。   暮色中,那兰乘坐的出租车开到南郊,下了高架后,沿着清安江开了一阵,尚未到通江旅社旧址,前面路边现出一大片水塘,多半是从清安江引水造成的人工小湖,夜色下可以看见里面已零星有些初长成的荷叶。不用说,到了夏日,不难“听取蛙声一片”。那兰发出给楚怀山的最后一条微信:“到了!”   出租车忽然煞住,司机嘀咕了声“我操”,惊道:“美女你也不早打招呼,怎么会有这阵势!”   前面灯火通明,十余辆警车和急救车辆将道路封堵得死死的,黄色的警戒带拉得到处都是。那兰说:“就是这儿了,不好意思,要您往回空跑了。”付费后下车,直奔搜查现场。   不出意料,很快有分局的干警上来拦阻。那兰提了巴渝生的名字,警员不吃那套,一级一级汇报上去,直到巴渝生亲自走来接那兰,这才罢休。   从这个阵势看,已经有了非同小可的发现。   临时的现场勘查指挥部设在当年通江旅社的前台旧址,也就是整个防空洞的入口。爆炸案前,这里有间不起眼的小屋,挂着“通江旅社”的大字招牌。如今废墟早已被清理干净,两辆标着“江京公安”的房车停在了防空洞入口,高瓦数高亮度的灯光打起,周遭一片大亮。   夜幕下人造的灯往往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亮,但不光明。   如果不是有黄色警戒线围了数匝,很难有人能一眼找到防空洞的入口。巴渝生说:“当年爆炸案发生后,通江旅社的前台和部分地下室被破坏得很厉害,严重塌方,防空洞的结构损伤很大,最初几乎无法再进入地下,但为了救人,警方和志愿者硬生生挖开了向下的通道,将防空洞复原了一部分。”   那兰看着巴渝生的面容,说:“难道这样反而给凶手提供了便利?”   巴渝生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带着她往前走。他走得快,但看上去脚步沉重。金硕迎面走过来,将一摞卷宗塞到那兰手里:“这是我们紧急搜索来的米治文的所有病历,可能还不是百分之百的全面,你有空再看吧。”   “到底发现了什么?”那兰收过那些病历,“韩茜还在吗?”   巴渝生摇头。那兰的心直往下坠。   “韩茜不在,也没发现她的尸体。”巴渝生说。那兰略略好受了些,但直到巴渝生的停顿,意味着有“但是……”的坏消息。   她索性问:“但是怎么样?”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一定要去目击现场。”   那兰说:“你可以告诉我,但我一定要看,我不想错过任何可能在场的线索。其实,看你们的架势,我能猜出来,你们找到了尸骨?”   巴渝生说:“不止一具尸骨!”   即便有巴渝生的警告,那兰还是没能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面对所见的一切。   防空洞的深处,尸骨正一具具被发掘出来。   那兰所见的,已经有六具,都保存在被发掘的原位,没有挪动到他处。据先到场的公安人员说,进了防空洞后不久,他们就发现几处在爆炸后水泥损毁严重的地面和墙上有新近被翻动的痕迹。有较松软的土质,他们挖进去探查,很快就出土了一具具尸骨。   初步判断,这些尸骨是最近“植入”的。   确证死者身份还需要更多时日和取证,但大致的辨认并不难——每具尸骨的附近,都有她们身份的标记,照片、身份证、银行卡。卢萍、薛红燕、李伟芬……都是血巾断指案的受害者。   在最青春的年纪,她们被深埋在不知方向的土中。当她们已成枯骨,又搬入这同样经历过血案的阴宅。   那兰的目光胶着在最新出土的那具尸骨上,唐静芳,枯小的骨架,在那兰脑中不自觉开始营造的噩梦中绝望地挣扎。生命原来就是那么脆弱。   我是坚强的。   我是幸存者。   我已无法挽救她们。   我是无力的。   我终将和她们一样,归于尘土。   那兰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一阵剧烈的头痛。   巴渝生知道那兰近日多次身心受创,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举止,突然看她摇摇欲坠,立刻伸手扶住,招呼一位在场的女干警:“麻烦你扶她上去透透气。”   那兰说:“不用!”   可恶!米治文的这个字,还是和前面的几道游戏关一样,引出血巾断指案已确证的受害者,但并非韩茜的下落。   巴渝生示意那女警员坚持将那兰扶走。那兰已站立不稳,再争执也无益,只好任由那个健壮的女警员带出地面。   看着那兰消失在地下通道的转角,巴渝生心头一叹。   “巴队长,又发现了一具!”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抓回发掘现场。   马芸、朱继蕾。   又接连出土了两具尸骨。   巴渝生是市局上上下下公认的稳健派,经过、见过的险恶现场不知多少,但没有哪次像此时此刻让他悬心。   挖掘工作在突飞猛进,他却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个多小时后,又是两具尸骨被挖出!   不知过了多久,金硕走过来说:“他们挖到头了。可以结束了。”   巴渝生一惊:“什么叫挖到头了?”   “挖到最底了,再往后面就是水泥墙,大队和支队的人反复又都看过了,没有任何可疑的埋尸迹象。水泥墙另一侧也是废弃的地下旅社,当年爆炸后损坏程度较轻,依我看那里埋尸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迄今为止正好挖出了所有血巾断指案的受害者,韩茜除外。”金硕看着巴渝生,静默了一会儿,又问:“需要到另一侧去挖吗?”   巴渝生觉得自己如梦初醒,定神想起,这地下旅社的废墟有两公顷多,目前警力勘查覆盖不到一半,已出土了其余断指的主人,在另一半藏着不曾记录在案尸骨可能有多大?理智胜出,他说:“暂时不用了。”转身对技术处的负责人说:“继续取样取证。”又对金硕说:“我们两个仔细把每具尸骨的现场过一遍,争取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没有几个人理解巴渝生此刻复杂的心态。   惨不忍睹的现场。   好在并没有文若菲的痕迹。   “好在”用的不妥,很冷血,但让巴渝生略略宽慰。   也更迷惑。   文若菲似乎符合所有血巾断指案受害者的特征,美丽的少女、名字中的草字头、甚至家庭的不幸——巴渝生在文若菲失踪后才逐渐得知,她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到江京,正是为了离家越远越好,离她父亲的拳头越远越好。   没有人收到过文若菲的断指。   这是她和受害者们根本的不同。今天的发现,再次证实,文若菲并不在血巾断指案的被害者之列。   但她在哪里?   巴渝生的思绪很快被再次响起的对讲机打断。地面指挥部负责通讯的刑警说,陈玉栋的来电急着找他。   “把信号转进来!”巴渝生说。   “那兰!快找到那兰!”陈玉栋的声音带着万分的焦急。   巴渝生暗暗叫奇,他说:“哦,她和我都在……一个现场,刚才还见到她来着。怎么了?手机联系不上她吗?”同时,他又有些心虚,所谓“刚才”,已经至少一个小时之前。一个小时,六十分钟,可以发生多少事!   “她的手机接不通。”   不祥之兆。“也许是现场杂乱,她没听到……我这就去找,有什么事吗。”   “让她小心,你也留意一下。”陈玉栋哽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表达,但他很快拿定了主意,说:“血巾断指案,下一个真正的受害者,就是那兰!”   巴渝生马上传呼地面指挥部的警员,让他们立刻找到那兰通话。漫长的两分钟过去,那警员报告说,遍寻不见那兰。巴渝生暗暗叫糟,和金硕快步走出防空洞。   金硕吩咐所有地面人员立刻停止大现场勘查,全力寻找那兰。   那兰消失了。   巴渝生试着拨那兰的手机,一样无法接通。   他立刻又接通了陈玉栋的手机:“老陈,为什么说是那兰?”   陈玉栋说:“我刚才一直和那兰在讨论案情,当中断了一阵去查些资料,等我再找她的时候,手机却接不通了。”陈玉栋似乎也心神大乱,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从头说吧,刚才我们在猜测米治文的帮凶……”   然后,陈玉栋的电话断了。   巴渝生再次暗暗叫糟。   注:   ①详情请见《伤心至死·轮回》。 33.幽兰失   那兰在那位女警的搀扶下到了地面指挥部,春夜的微风让她的头痛略略缓解,但腹中似乎有条蟒蛇在无情地翻滚。她接过女警递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却几乎吐了出来。   她不可救药地想象着,此刻巴渝生和其他刑警们,正从土中让一具具尸骨重见天日。还会有更多的尸骨,而我们这所有的人,都来得太晚!   为了让自己分心,那兰在刑警大队房车边上找了处光线好的位置,斜靠着车身,开始翻看金硕给她带来的米治文病历。   米治文的病历如果收集齐全,包括普通医院和精神病医院,足够一部史诗性的长篇小说厚度。最早的一份普通医院病历是1979年,三十四年前,血巾断指案首次案发的前一年,是巧合吗?根据福利院的老人赵姐的回忆,米治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从孤儿院自行离开,直到1979年这份在江京市第三人民医院的病历,至少十年的这段日子,是他人生传记里的一片空白。那兰继续翻着,诊断书、门诊记录、入院记录、查房记录……大量的看似无关的信息。   手机响起来,是陈玉栋。   “听说市局和滨江分局大动员,打巴渝生的手机通不了,怎么回事?”陈玉栋没有寒暄,劈头就问。不奇怪,陈玉栋虽然解甲归田,在警方的耳目仍俯仰皆是。   那兰说:“他在地下,手机信号进不去,要打指挥部,通过无线传呼机传下去。”   “哪里的指挥部?你给我汇报一下吧。”   那兰黯然说:“在通江旅社,发现了更多尸骨。”不再深入。   电话那头传来陈玉栋不停地叹气,过了一会儿,他说:“咱们离凶手究竟还有多远?”   “感觉很近,至少,米治文不会那么无辜。这两天挤时间读了一些青少年习惯性虐待动物的资料,这些孩子长大后,如果没有精神病学治疗,大多沦为凶犯。”那兰给自己疏导着思绪,“米治文同时又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血巾断指案之所以三十年来屡犯不止,几乎天衣无缝,一定是聪明人导演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不止一个聪明人的合作。假设米治文有个帮凶,他们既然这么多年保持联系,一定有相交的人生轨迹。”   陈玉栋说:“警方对他社会关系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那兰说:“不怎么样,没有什么突破,似乎除了监狱、医院和他的受害者,他的社会接触极为有限。医院是他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所以我要来了他所有的病历正在攻读。”   “从他病历里,你打算找出什么?”   “规律。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规律,我粗粗翻了一遍,还没看出来。只好从头再来一遍。”那兰说着,开始仔细看最早的那份1979年的病历。   陈玉栋说:“我不打扰你了,你慢慢看,保持联系。”   就在这时,那兰看见了查房记录上的一个熟悉的名字。   1979年的米治文是因为肺炎加支气管哮喘收住入院,负责的主治医师盖的宋体字图章,白敬甫。部分查房记录是白敬甫写的,部分是住院医生吴翔写的,部分是实习医生写的。先后有三名住院医生给米治文写过查房记录,其中一名叫周长路。   那兰怔住了,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陈玉栋听那兰在电话那头无声无息却没挂断,问道:“那兰?还在吗?怎么了?”   “我给您一个名字。周长路。”   陈玉栋惊道:“那个院长?”   那兰迅速往下翻,越翻越心惊。   “早在1979年周长路在做实习医生的时候就接触了米治文;1982年米治文在江医第二附属医院住院,负责他的住院医生是周长路;1984年二附院的一次门诊,给他看病开药的是住院医生周长路;1988年在二附院住院,负责他的主治医师是周长路;1993年在地方医院金华医院看专家门诊,接待他的是副主任医师周长路;1995年在金华医院住院,主管该内科病区的是副主任医师周长路;1999年后,米治文如果不是在监狱或者精神病院里,就是一直在普仁医院门诊或住院,我们可以很快查到,周长路是不是在九十年代末调到普仁医院做内科主任!”   陈玉栋说:“我这就上电脑看看。”半分钟后,他说,“没错,普仁医院网站上对周长路的介绍,的确是1998年从金华医院调入普仁医院!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规律了!”   那兰说:“还有个规律,周长路在童年失去了亲人,他的姐姐;米治文在童年失去了亲人,他的母亲!”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陈老师,麻烦你搜索一下,网上有没有关于周长路的文章,记得他得过很多奖,应该做过很多报告,也有对他的很多报道。”   陈玉栋搜索了一阵,说:“真的有些线索,比如这里有篇报道,陈词滥调的,但有句话很有意思:‘出生在慧山山区的周长路幼年时父母因病相继去世,目睹了父母和病魔的挣扎斗争,小长路下定决心,长大后要做一名造福患者的神医。’”   那兰心头一阵大跳:“父母早亡,意味着什么?他成了孤儿!”   “孤儿院!又一个规律!”   陈玉栋说:“你等一下,我这就给福利院的赵姐打电话,如果周长路的确在孤儿院待过,很可能就是在那儿和米治文认识的!”   三分钟后,当陈玉栋和赵姐短暂地交谈后,再次打电话给那兰,那兰的手机却无法接通。   因为有三十五年第一线的刑侦经验,陈玉栋完全可以想象今晚这样的大案现场会是何等嘈杂,更不用说经常会有人来交流,各种通讯器材的现身、无线电波的纵横交错,那兰一时间接不到电话,倒也不奇怪。说不定,她已经找到巴渝生,报告她的新发现。虽然还没有确凿证据,巴渝生还是可以立刻派人传讯周长路,顺便拘禁。   他面对着电脑屏幕上普仁医院网站上周长路的照片,百味丛生。先是感慨科技进步对刑侦的帮助。他老了,但不落伍,早就意识到类似电脑网路这样普通的大众科技正飞快地改变着世界,庆幸多年前就开始给自己扫盲;更感慨的是周长路和米治文这貌似浅表的联系,竟然可能有如此深刻而恐怖的内涵,而即便这样浅表的联系,却一直在办案人员的眼皮底下“深藏”。   令人费解的是,血巾断指案三十年不破,甚至进展甚微,为什么米治文突然跳了出来,找到那兰,玩解字的游戏,几乎是在自首!有谁听说过丧心病狂的系列杀人犯会自首?他们真正的游戏是什么?   电脑屏幕上照片里的周长路在微笑,一个干净无邪的微笑,和照片里他的办公室、办公桌一样干净。办公室布置简单,没有任何华丽的摆设和多余的点缀,唯一起装饰作用的是背景墙上的一幅水墨画。   陈玉栋微微打了个寒战。   他将页面放大,再放大,将脸凑到了屏幕前。那是一丛清幽素雅的水墨兰花,开放在两块嶙峋怪石之间,看不清落款,但较大号的题字用繁体写着“空谷幽蘭”。   空谷幽兰。   那兰的兰。   繁体字的兰,写作蘭,有草字头。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周长路和米治文的真正目标,他们下一个受害者,就是那兰!   陈玉栋再次打那兰的手机,还是没有人接。   不是好兆头!   他起身出门,背上那个“紧急动员包”,一边往楼外走,一边给巴渝生打电话。巴渝生的手机也没有人接,但有语音提示,可以转到现场指挥部,陈玉栋选择了转指挥部。   他本来的打算是再次麻烦那位司机老哥们儿借用那辆老爷桑塔纳,他走出楼门不多久,就看见一辆出租徐徐往小区外开,太好了,这样更省时间。他一边招手一边快步跟上,拉开副驾门坐了进去。   指挥部的电话接通了,陈玉栋让调度转巴渝生,说是和断指案有关。听得出调度将信将疑,但还是转给了巴渝生。   司机问:“老先生准备去哪儿啊?”   陈玉栋说:“你先等等,一会儿就告诉你。”他打算告诉巴渝生所有的猜测后,等警方查出周长路的地址,他直接去周长路家。他知道那兰刚失踪,如果周长路的确是凶手,他不可能在家,但他家里可能有未及“处理”掉的韩茜。   从巴渝生处证实了那兰的确从现场失踪后,饶是陈玉栋刑侦多年,心头仍是一阵慌乱。他说:“刚才我们在猜测米治文的帮凶……”   这是她被击昏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玉栋给福利院的赵姐打电话的当儿,那兰先发了不超过十秒钟的呆。为什么会是周长路?他为什么要造血巾断指案?她发现自己对周长路知之甚少,连犯罪心理侧写都无从着手。脑中只是闪过一些记忆的碎片:万国墓园里的烛光纪念会、催泪的演讲、姐姐被暴虐身亡、慧山的山洞里一个衣冠冢、心声社团……她回过神,立刻四顾找调度呼巴渝生上来,打算告诉他关于周长路的猜测。手机忽然震动起来。那兰以为是陈玉栋打来,大概急切之间没能找到赵姐。低头看时,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而闪在手机屏幕上的,是一段视频。   整段视频并不清晰,背景更是模糊一片,显然是在一个阴暗的场所用简陋的手机像头拍摄,但那兰一眼认出了视频的女主角——韩茜。之前那兰看过韩茜的照片,也知道她的穿着,上身是宝蓝色的真丝长衫,下身白色牛仔裤。视频中的女子完全符合。她的双手被绑缚在背后,坐在似乎是一个凳子上面,嘴没有堵上,不停地哭喊:“救救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声音时轻时重。   泪流满面。   视频切换到另一个背景里,一只凳子上,坐着一个瘦瘦的年轻人,青色的棉布衬衫,双手也被绑着,低着头无语。   他不用抬头那兰也立刻认出,是楚怀山!   视频后闪出匿名的短信:“要找到韩茜和楚怀山,须遵指示来取,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二人立死!开始!出现场后华山路右转,行三百米,继续等指示。”   那兰再次四顾:难道有人可以从这里看见我?如果我“违背”指示,难道有谁会知道?如果我此刻发短信给巴渝生或者金硕,谁又会知道?当然,只要警方一出现,凶手就会早早地下手杀人后逃窜;但如果自己赶去又能有怎样的好结果?必然是双输的局面,但至少我可以做些什么。   这些日子来和楚怀山合作,鼓励他走出小楼,又被他数次相救,微信上千百次的对话,在那兰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楚怀山已经不仅仅是个同事,靈而是一个朋友,一个她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伙伴。答应匿名短信意味着以身涉险,但两个人的性命操纵在凶手中,她又怎能不去冒这个险?   仿佛看到了那兰的犹豫,短信又闪出来:“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看见,你的手机,已经被我接管,你不要打别的主意。”   那兰的确听说过有遥控他人手机的病毒软件,只是想不到今天自己修成正果有幸领教。那人真的能看见自己吗?在这警力环伺之地?高倍望远镜?还是虚张声势?韩茜的性命攸关,她别无选择,于是走出了现场,走到了华山路口,右拐。   现场忙碌中的公安干警,没有一个注意到那兰的悄悄出走。   她在华山路上走了两百多米,走过了通江旅社的废墟,左右是一些店铺,大多已经打烊,街上只有零星数人在往搜救现场方向探头探脑地张望。   又一条短信出现:“祁安巷右转三十五米左右。”   果然,不久前面出现了一条祁安巷。那兰右转,不知道三十五米具体是多远,走出十几步,短信再次出现:“江坪街右转八十米左右。”   那兰在前面的江坪街转了,大致明白方向,似乎在往回走,再次接近通江旅社的废墟。   果然,江坪街的尽头就是通江旅社的废墟。她刚才听金硕和巴渝生谈起,整个旅社废墟足有两公顷,旅社前台旧址在东北角,警方的搜查目前只覆盖了一小半。这里远隔旅社前台旧址,远隔警方的临时指挥部,而且有铁丝网拦着。所以看似还在公安的“眼皮底下”,她却孤立无援。   短信再次出现:“铁丝网对应江坪街右沿处已被剪开,拉开网,进入。”   那兰走到街的右沿,仔细看那处铁丝网,果然有被剪断的痕迹,只不过又被小心复原,乍一看会以为完好无缺。她将铁丝网拉开,钻入,再次走进废墟,想了想,有意将开口留着。   “把铁丝网的断口复原!”短信又发来。那兰不禁四处张望,夜色下自然看不见一个人影,心想,莫非一直有人在盯着我?她只好将剪开的铁丝网放回原位。低头再看短信,果然又有新信到来:“入口左侧三十米左右,略突出地面的方形水泥板。”   那兰依言走去,跨过了大片大片无处落脚的破碎钢筋水泥和石块,果然看见了一块完整的方形水泥板,高出地面半米左右,板上面覆满了碎石和荒草,板下依稀是扇门,深入地下。   新来的短信说:“移开门前的砖块。”   水泥板前的确堆了不少碎砖,那兰将手机塞在牛仔裤口袋里,低头将那些砖块移走。干了五分钟苦力后,又有短信来到:“推门进入。”   那是一扇沉重的铁门,那兰要用足力气,才勉强推开,门后现出一个向下的阶梯。那兰想,原来这是防空洞的另一个出口,说不定当年也是通江旅社的后门。短信又至:“走下去,是否能找到,就看你的运气了。再见!”   走下去后,不久就难再有手机信号。   那兰知道,真正的游戏开始了。   她从包里取出一直携带在身的手电筒,打开后向下照去,看见的是相对完整的水泥阶梯。那兰一步步走下,阶梯尽头是另一扇门,仍是铁门,但没有那么厚重,没有锁,把手一拧就开了。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小小的房间,房间的门牌尚存,462号、463号、464号……继续往前走,出现一条相交的走廊,现在是选择的时候了,往哪儿走。   手电向前照,平坦,手电向右照,前面似乎又有向下的阶梯,更低的“楼层”,离地狱更近。   那兰想到米治文童年时挖的深深洞穴,于是向右转。   就看我的运气了。   前面果然有向下的阶梯,那兰走下去,又是一扇门。推开后,又一段走廊开始在黑暗中延伸。   她走在空空荡荡但又倍觉逼仄的走廊里,湿冷的空气和无尽的黑暗争相紧紧裹着她,她开始寒战,开始不自主地频频回头。   声音,是什么声音?   脚步声?呼吸声?或者只是自己的脚步声?   手电四处照过,那兰可以确知,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在玩这变态的游戏,双输的游戏。她没时间多想,即便找到了韩茜又怎么样?她还活着吗?凶手是不是就在她身边,等着让自己目睹杀戮时刻。   她又开始缓缓向前走。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交叠在自己的脚步声上。呼吸声?说话声?   “是谁?”那兰叫了声,同时听着自己的回声,从各处撞击回来,撞得她又是一阵颤抖。   也许,这就是游戏的真谛。   也许,应该往回走。   她打开手机,早已没有了信号。   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这附近已经有明显的损毁迹象,有些水泥地面开裂,有些墙上落下钢筋混凝土块。   逐渐,真切的声音传来,是哭声,哀求声。“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韩茜!”那兰高叫着,随即发现这是个错误,回声激荡,反而让她听不清任何回应,更让她一时无法判定求救的声音传自何方。   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求救声再次传来,传自更深的底层。   离地狱更近的地方。   她循着啜泣声走去,越来越近。   终于,在一间小屋里,她找到了哭声的来源。但她并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了一个坑。   这间小屋子的前身显然是通江旅馆的一个单元,屋里还有个已不成样的小衣柜,和一把破烂的塑料椅。屋子靠内墙的地面深深陷下去,周围堆着高高低低的土,坑里一点微光传上来。   “韩茜?”那兰站在深穴的边缘向下看去,少女被紧紧绑在一个椅子上,湿淋淋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似乎连仰头的力气都已经丧失,只是在嘤嘤啜泣,时不时说声“救救我”。她已经这么无助地呼唤了多少小时?不远处的地上插着几根蜡烛,像女孩眼里的希望,已快燃尽。   “你坚持一下,我来救你。”   韩茜努力抬起头。那兰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她无法看清自己,索性将手电倒转来,对着自己,说:“你能看见我了吗?”   韩茜点点头,大概求生的希望重燃,哭叫道:“快,求求你,快来救我,不要等他……”她的话声戛然而止,脸上忽然露出那兰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恐惧的神情,那神情让那兰窒息。   陡然间那兰明白了那脸色的由来,但为时已晚。   韩茜一定是看见了那兰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一张狰狞面孔。那兰想回头,来不及,只觉后脑被重重一击,她本就身子前倾,击打的势能推动,更是无可救药地坠下。   坠入深穴。   陷入昏迷。 34.活埋的感觉   那兰不知道是不是剧烈的头痛将自己从昏迷中唤醒,醒后才知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坠坑昏倒之前,她以为被害的只有她和韩茜,这时才发现陈玉栋也被绑在同一个坑中。但楚怀山在哪儿?   同一个坑,但不是同样的坑!那兰依稀记得在通江旅社地下防空洞的废弃客房里,囚禁韩茜的深坑大概三米不到,而此刻身处的这个坑,足有四米深。空气中的味道也不同,地下防空洞的味道是阴湿带霉味,这里霉味不显著,但有一种混杂的腐臭味。   废弃客房的坑里有几根蜡烛,而这坑里没有灯,只有一束手电光,从坑顶照下来。照在韩茜苍白的脸上。   那兰说的第一句话是:“韩茜,你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   韩茜似乎也刚从某种昏迷中醒转,眼皮眨了很多下,才微微睁开眼,轻声说:“你……可是……你……”韩茜虽然迷迷糊糊的,对局势也有足够清醒的估计,实在看不出来面前这个同样被推下深坑、满面是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会给她的求生带来什么转机。   “相信我。”那兰的声音轻不可闻。   那兰望向高处手电光照下来的方向,一个模糊的身影隐在光线之后,默默注视着下面的三只猎物。   韩茜也发现了环境的改变,问:“我们……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这是哪里?”   那兰说:“慧山,这里是慧山的一个山洞里。”   “你怎么知道?”   是啊,我怎么知道?我知道得太晚了。那兰扬声说:“周长路,这是你姐姐被埋的地方,对不对?”她发现自己高声说话的时候,后颅都会炸裂般的疼痛。她专注感受了一下,身后的手除了被尼龙绳绑缚住,并没有刺痛的感觉。   没有断指。   那兰仔细回忆着被击昏前发生的一切:自己按照短信的指示,从警方的挖掘现场指挥部、通江旅社前台旧址一直走到了整个地下旅社废墟的另一端,进入地下后遭袭。然后呢?怎么又到了这里?   显然是偷袭者把我和韩茜逐一装入车里,带进深山。   作为祭品。   一个苍老的熟悉的声音说:“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一开始就有个像你这样的恋人,或者,有个像你一样的女儿,我的生活、那些女孩的命运,可能会大不一样。”很镇静的声音,甚至带着点温情,像是在朗诵自己的微博。   “果然是你。”那兰听出了是周长路。她想,周长路要怎样周密安排,才能一个人将我们三人都搬运到这里来?她相信警方早晚会注意到自己的消失,也早晚会封锁通江旅社废墟的周边地带搜寻自己,但显然已晚了。   “当然是我,”周长路走上前几步,蹲身下来,“你实在太聪明,有时候聪明得可怕,但大多数时候很可悲,可悲得令我心疼不已。我关注你很久了——我的每个女孩,都被我关注过很久——从你前年在五尸案的表现,到去年雪山之旅,吸引了我,让我这个本来打算放弃的人又有了活力。”   那兰说:“真的血巾断指案凶手,从精神病学的角度看,是病入膏肓,也是不可能放弃作案的,他没有那个控制力。你是在说现成话。”   “‘病入膏肓’,太贴切了,你钻研了米治文的病史,但可惜没有拜读我的病史,在你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前,我本来是真打算放弃了,等死而已——我的脑癌细胞已浸润到我全身每个器官,如果说米治文百病缠身,是个定时炸弹,我可以算作倒计时即将到零的定时炸弹。我可能今天就会死,也可能明天。”   “所以这是你的绝唱,你的谢幕演出,等着观众起立鼓掌,请你返场。”那兰冷冷地说,心里不停地往下沉。最可怕的凶手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狂徒。“楚怀山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难道不知道他有广场恐惧症吗?他一和你们几个绑在一起就崩溃,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单间,呵呵。想他了?心疼了?幸亏你的心疼,才会让我的这个小小计划实现,不费力地请了你来。你有时候会装出冷酷的样子,其实内心柔肠百转,无限温情,这样的绝品女子,已经很难找了。我现在满眼见到的,都是趋炎附势、崇拜偶像的肤浅女孩,甩出一叠粉红票票就会跟你胡天胡地的下流货色……”   “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有什么权利,夺走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你无论说什么,也掩盖不了你作案的真正目的。真的,你需要我说穿吗?”那兰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说穿”的,只是她已经不是一次面对疯狂到极致的杀手,知道除了拖延时间,别无良策。   “哦?呵呵,”周长路机械性地笑了两声,“真的吗?你真的知道吗?还是你在拖延时间?别忘了,我刚说过,我了解你的历险,了解你的技巧。所以我在我这个破烂不堪无可救药的脑子里上了一根弦,保证给你个速战速决。我甚至等不及去切断你的手指。”   这是个聪明到极点的凶手,他不会给那兰更多的时间。   某本犯罪心理学的专业书里说到过,系列杀人犯在杀人前,常会有一种仪式,可以是简单的伸直手臂扣动扳机,也可以是复杂的长篇大论和漫长的凌辱。周长路的会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系列杀人犯最初的犯罪动机之一就是一种控制欲,不会因为外界的言语干扰。   那兰说:“你动手吧,满足你最后的疯狂欲望。”   周长路一愣,随即冷笑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把我当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我从来不想害人的!”   陈玉栋似乎刚刚醒转过来,发出一声闷吼,叫道:“周长路,你现在自首,老实交代过去的问题,和警方和检查部门可能还有商量妥协的余地,甚至可以保全你的名声,想清楚了,还有机会,别走得太远了!”   “别说,你来得正好。”周长路显然没有听进一句陈玉栋的规劝,“我们一起来做题。你比谁都合适第一个回答。我只问你们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正确了,我就放人,甚至自首……其实自首不自首都无所谓啦,反正我离一命呜呼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天。”   “你们听好了,很简单的问题,你们回顾一下你们或长或短的生活记录,究竟是快乐多,还是辛酸为主?”   那兰知道此时不该走神,但还是微闭双眼,纵容过去几年的一幕幕重要往事浮现,父亲的遇害、母亲的抑郁症、大学里的闲言碎语、谷伊扬的不辞而别、昭阳湖面浮出的尸体、林海雪原上颠覆的雪地车、秦淮的看破红尘掐灭初燃的情。   她立刻有了答案。   但她知道,什么样的答案都无法挽救他们三个人的命运。   “陈警官,你先说。”周长路立起身,手里多了把铁锨,“要快,二十秒内回答,否则我就开始埋土。”   他可能没想到,陈玉栋反问道:“你看呢?”   周长路一愣,显然三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坑中反问,他说:“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陈玉栋说:“当然不是,你这个问题有点小儿科,你好歹也算高级知识分子,怎么会不知道,快乐还是痛苦是很辩证的两个东西……”   周长路厉声打断道:“住嘴!你是退休以后还万分想念过组织生活吧!我只要你简单的回答!”   “我没法简单地回答!”陈玉栋几乎叫了起来,“你说说,我这一辈子,为了这个断指案,我耽误了成家,没儿没女,总算抓了凶手,处决了凶手,却抓错了人!这么多年来,我总想着:快抓住凶手吧,能少丢一位姑娘就少丢一位。可是呢,我都想疯了,琢磨这案子都入魔了,怎么样了呢?到今天快死了,也没有解开这个案子!要说我当然是痛苦。”   “这是你的回答?”周长路一锨土兜头盖脸地甩了下去,“太慢了,远远超过了二十秒。而且还没道理,你怎么会没解开这个案子?我不是已经‘自首’了?”   陈玉栋啐出满口的泥土,说:“当然没有!首先,我现在只是知道你是凶手,你的作案动机呢?我还是不知道。真正的好警察不会认为这算是破了案!”   周长路手上不停,又是一锨土下去:“你不知道,可以等进了阴曹地府后问你的同路人那兰小姐,她刚才自称已经知道了我的动机。”又是一锨土。   那兰忽然问:“周长路,你这样做,你姐姐会怎么看?如果有天堂,如果有地狱,如果有阴曹地府,如果她有灵,会怎么看?”   周长路一惊:“这和我姐姐无关!”   “当然,你是极端自私的,这一切都和你姐姐无关,只和你有关。对不对?”   “那兰,我警告你!”   “请你赏脸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还需要警告吗?”那兰冷笑,“你有没有耐心听陈老师说完?”   “希望他能在被埋之前说完。”大量的散土落下。   陈玉栋一阵剧咳,说:“我承认在断指案和个人生活上,我很失败,但是我的工作,不仅仅是纠缠在你这一件破案子上!我日常工作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还是在侦破其他各类刑事案件,我的付出,得到不知多少发自内心的感谢,不知多少凶手没能继续为祸社会,而我破不了断指案的痛苦,促使我这个没什么学历的小刑警刻苦钻研各类专业知识和专业外的知识,也因此提高了破案效率,你说我该不该高兴?”   周长路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将大堆的土往陈玉栋身上推去,说话的工夫,陈玉栋的膝盖已没入土中!   怎么样让他分心,停止这疯狂残杀的过程?   “你忘了,你还没有切断我的手指。”那兰问。这难道不是你的仪式之一?   周长路依旧在铲土:“你需要指认哪个虐待你的人吗?别自作多情了,你和陈警官都不是我的典型对象,如果不是我和治文对你有偏爱,你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断指之意果如所料。   那兰心内焦急,但还是努力镇定地问:“周长路,你当年活埋你姐姐的时候,也有这么利索吗?”   终于,铁锨停下,泥土停止了散落。   周长路问:“你说什么?”那声音如冰凌,冷而尖利。   那兰说:“你已经听清了。你活埋了你姐姐,对不对?我知道那不是你的初衷,但你还是做了,对不对?”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周长路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但周长路越镇静,那兰越有把握,自己的猜测正确。   “不止一次有人夸我想象力丰富了。我受陈老师的启发,一直在给血巾断指案的凶手做心理侧写,我的前提是,跳出来‘自首’的米治文并非真凶,至少不是主谋。如果说米治文是从犯,純那么主谋会是个放大些倍数的米治文,也就是说,和米治文有类似的背景。”   周长路说:“你们对米治文的分析,也不过是一鳞半爪,幼稚得可笑。”   那兰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们的帮助,谁都无法否认,米治文不跳出来,断指案至今还是个谜。而如果你和米治文不是病入膏肓,也不会那么早就跳出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的姐姐?”   话音刚落,一堆泥土从天而降。   “住嘴!我从来不恨我姐姐!”   那兰甩掉了脸上的泥土,将思路一丝丝讲出:“那你为什么活埋了她?你应该知道,这是你的症结!你杀害了她,因此心理受了大创伤,同时得到了杀人的快感,以至于你在后来重复地做这些事……为什么会乐于重复地去做……有快感……这是你骨子里的东西,你继承的……你父亲……”这时,她想起了周长路在万国墓园的演讲,想起了血巾断指案的死者的特征,软弱的,受欺凌的少女们,想起了倪氏夫妇的自杀行为,想起了米治文的童年。   一切大白。   “你父亲虐待你,虐待你姐姐!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埋她?”那兰继续理着自己的思路,很有想象力、但极度可怕的猜测!“你姐姐被他失手打死了……不!是活埋,她还没有死!你姐姐被他打伤了、打残了,对不对?你试图去给姐姐包扎伤口,白色的布上沾血,但无济于事,你救不了她……你不但救不了她,还被逼着做了改变你一生的事……你活埋了你姐姐!”   “住嘴!住嘴!”泥土疯狂地掉下来,“不是我,不是我,是他逼的!都是他逼的!”   那兰大叫着:“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她在抓一线希望,抓典型系列杀人犯的通病——他们对自己特殊的仪式一丝不苟。   周长路怔了怔,暂时停止了翻土:“我没有忘,只是先给你点甜头。我还没有正式问你,你别急,我要一个个来。”土继续翻下,目标是陈玉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恨你的姐姐?”   周长路没有回答,更可怕的是,他已经镇静下来,认真地将一锨锨土往陈玉栋身上翻去,冷冷地说:“你是弱智还是失聪?我刚说过,我不恨我姐姐。”   “你不恨她?为什么会一次次杀害那些无辜的女孩?”   “她们并不无辜!”周长路又掀土到那兰头上,“请你住嘴!”   “她们和你姐姐一样无辜!”那兰高声道,“你杀她们,是因为你恨她们的脆弱,她们生前受身边人的虐待,但从不反抗,也没有指认给警方或者外界社会,就像当初你姐姐和你一样!所以你杀害她们,根源是你恨你姐姐的脆弱,更因为你恨你自己的脆弱!”   扭曲的心理将犯下血巾断指案这样的惊天大案当作强势的表现。   “继续佩服你的想象力。”周长路直起身,抹了把头上的汗。   那兰说:“还是你更具想象力,用截断的手指来象征你作案的动机!对长年受暴力侵害的人来说,手指可以是最坚硬最有力量的代表,它可以向权力部门、向公安指认揭发这些施加在她们头上的恶行!而她们生前没有去指,没有去揭发,所以你把它们截断了,你大概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在警世,让那些千千万万仍在暴力受害的女子们知道,如果你不去指认,就像手指被切断后丧失了‘指’的功能。”   周长路不再答言,又开始勤奋地锨土。   “我是太笨了,这些事,在我们短短的接触中,你已经一条条告诉了我,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将这些信息一条条串在一起。比如你痛恨对女性的暴力,成立社团,都是真心做的,我听过你在墓园烛光会上的演讲后更是对此深信不疑,至今深信不疑。”那兰语气放柔。   周长路铁锨放缓。   那兰没有说的是,可惜你的邪恶一面占上风,杀人给你更大的快感,系列杀人案令警方无所适从,更让你有掌控命运的感觉,一种对幼时受虐、无法掌握命运的补偿心态。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典型的系列杀人犯,典型的作案动机,控制欲的宣泄。   这是一个典型又离奇的系列杀人狂的最后表演,他不会失败。那兰回顾系列杀人犯的心理侧写研究,陡然更觉阴冷的地穴里寒意逼人。   系列杀人犯从不会像周长路这样“高调”宣布主动“结案”。   许多研究表明,系列杀人犯都或多或少有精神分裂,在脑中都有自己营造的一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高明而意义深远的,是永远不能休止的。   假如自己的推测不假,过去三十年都是周长路和米治文合作杀人,以周长路为主导,米治文做学徒,如今受上帝眷顾,两人都重病缠身,不日就将离世,他们难道会让这如此绝妙而伟大的系列杀人案就此曲终吗?   于是她说:“你在说谎。”   周长路冷笑说:“多新鲜哪,绝大多数人,整个人生就是在说谎。”   那兰说:“只不过你在说不必要的谎,我们今天难以生还,你没必要在我们面前也不说实话,说明你一辈子都不能面对事实。我替你说了吧,今天你杀我们,绝对不是血巾断指案的最后一幕。”   周长路一顿。他这一停,直如默认。   他还是说:“你又在想象了,我和治文,都是要告别这丑陋人世的老家伙了。”   “所以你们找到了一个接班人。”   周长路继续沉默,也没有再掀土,那兰知道,他正惊诧于自己的发现。   “楚怀山,他将继承你们的衣钵,将血巾断指案继续下去。” 35.血巾断指永不绝   那兰一直在琢磨,是谁将韩茜和楚怀山被关押的视频传到自己手机上,又是谁发短信一步步将自己带到防空洞后门,又是谁将自己打昏。   最关键的问题是,谁会知道自己匆匆赶到了通江旅社旧址。除了警方,知道自己连夜赶到通江旅社、又有技术能发视频给自己的,只有楚怀山。楚怀山现在没有被绑在这个地穴里,因为他根本就是自由之身。   还记得周长路曾提到他对新近的电脑网络技术一窍不通,“心声”社团活动通过网站和微博的组织工作都由董珮纶一手操作,如果此言不虚,即便录制视频、传输视频的技术性并不算高,由他亲手来传的可能性也不大。   更不用说他同时还要绑架陈玉栋。   楚怀山几乎是唯一的可能。   是他将自己引入地下旅社两公顷废墟的另一个角落,是他击昏了自己,又将自己和韩茜运到此地。   这样,周长路得以从容地对付陈玉栋。   完美的合作。完美的结果。   那兰说:“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旁已真真切切半截入土的陈玉栋忽然开口:“因为我。”   周长路冷笑说:“你自视太高。”又铲了一堆土下去,但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陈玉栋说:“楚怀山可能是罗强的儿子。”   那兰惊呆,但周长路只是站在那儿继续犹豫,没有震惊,也没有露出觉得荒谬的不屑一顾。   “我一直对这位神通广大的志愿者很好奇,做刑侦的坏习惯,就是比较爱打听。正好我现在退休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好在音乐学院附中不大,附中家属院的老人们没有人不知道楚家的——楚怀山的外公楚修远曾是音乐学院附中的校长,全国有名的音乐理论和音乐教育专家。更有名的是楚家四个女儿,被戏称为‘四仙女’。两个大女儿是双胞胎,一个嫁了位在四川的军区司令,一个嫁到北京外交部某个官府里,可惜的是两个小女儿,小时候虽然没吃什么大苦头,但‘文革’里楚修远夫妇去了干校,她们没读上什么书,整天在外面瞎混,尤其三女儿楚蓉,缺少节制,混习惯了,等‘文革’结束了好多年,她还是没有个正经的工作,好在因为长得漂亮,有些杂志和服装店会找她拍广告照片儿,算是很早一批平面模特了,瞧,我到这会儿才和罗强联系在一块儿。”   罗强开了家照相馆,更是个爱偷拍美女的“小流氓”。   陈玉栋又说:“了解楚家的人都没有直接提到罗强,他们只知道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是那个血巾断指案枪毙了一个人后,好长一阵子楚蓉不见了,邻居们甚至以为是楚校长受不了女儿的乖张和顽劣,把她送到了国外或者某个姐姐那里去调教,又过了一阵子才发现,校长家的小洋楼里传来了娃娃的哭声。   “瞧,那年头未婚先孕还是蛮大的一件事儿,又摊上在校长家,一时间流言蜚语不知有多少。外人看来,楚蓉的男朋友像走马灯似的不停转换,所以谁都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有人甚至私下里恶意开玩笑说,恐怕连楚蓉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爸爸。而楚蓉生完孩子后,还是爱打扮,还是会出门拍照片,但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变得特别忧郁,整日愁眉苦脸,再没有轻佻的笑声,也没有那些穿喇叭牛仔裤、尖皮鞋、烫卷发的男朋友。没两年后,楚蓉就生病去世了,好像是白血病。再没两年,退了休的楚校长和太太大概受了打击,也相继去世。之后就一直是楚校长的四姑娘照顾着楚蓉的那个娃娃。   “我们当初调查罗强的时候,楚蓉并没有被提到,说明如果我猜对了的话,他们的交往很隐秘。我听那些邻居讲到楚蓉和她怀孕的日子,讲到罗强被枪决的时候,脑子里转了两下,但并没有把他们联系起来,现在想起来,如果我立刻回市局档案室去翻当年在罗强的照相馆里收集到的照片,一定会有楚蓉的。”   陈玉栋说完,抬头望向坑顶的周长路,暗暗奇怪他为什么经过一番努力填土后停了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听自己讲述一个离奇的猜测。   “讲完了吗?”周长路问,“要不是因为我手里有铲子,真要给你鼓掌呢。还是事后诸葛亮好做,对不对?有些事,你从邻居们的嘴里永远无法问出来,但也应该能猜到几分……前提是,你这个土警察有没有那兰姑娘的头脑。”   陈玉栋冷笑说:“我现在是彻头彻脑的土警察,真要感谢你。”   周长路说:“我知道你一直为可能错抓错杀了罗强而内疚,对不对?大可不必。那兰肯定已经猜到了,对不对?楚蓉在罗强被抓之前就回到了小洋楼,就是因为罗强对她大打出手,打得她遍体鳞伤,几乎把她打流产。而楚蓉偏偏一直惦念着罗强,直到罗强被处决,她还是念念不忘。人是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多少受虐待的人,偏偏离不开施暴的混蛋。所以楚蓉在生下楚怀山后,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产后抑郁症本来就很常见,更不用说在她那样的处境。而后来她的离世,白血病什么的,大概也就是为了家长里短的需要吧。”   那兰一凛:“她是自杀!”   “可惜今天是你在世的最后关头,你不会再有机会找唯一知道真相的楚欢核对这一事实,关系不大,到现在,你应该已经很相信我的话了。我一直在关注楚蓉,也考虑过把她作为所谓‘血巾断指案’的对象,甚至参加了对她的抢救。”周长路不无得意。   那兰一阵阵发冷:“你一直关注楚家,等楚怀山长大后,你把他引导成了杀手!”   “杀人狂是天生的,从来不用引导,你不是在研究犯罪心理侧写吗?应该知道系列杀手都有相通之处,比如高智商、善于掩饰、从小性格内向孤僻、爱虐待小动物什么的,从这点来说,罗强也可以算我们的同路人了,而楚怀山更是样样符合,哪里需要我引导?我在多年前观察到他的这些特殊爱好后,就知道遗传学的基本原理再次被成功地验证。”周长路带出抑制不住的得意之情。   这么说来,楚怀山也有虐待小动物的爱好?他的所谓“广场恐惧症”,不过是成功的欺诈?   仿佛看出了那兰的疑问,周长路说:“不过,他的广场恐惧症是真的,只不过早被我治好了,这个我也就不谦虚了。”   那兰说:“可惜你忽略了一点,楚怀山注定是个不称职的接班人。”   周长路说:“你打响了攻心战,可惜我必须强迫你偃旗息鼓了。”一锨土入坑,铺在那兰脚下。   那兰说:“你怕了,因为我讲得有道理。何况,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她依旧相信系列杀人犯恪守仪式的理论。   “早已经过了二十秒,你回答不出来,一样是死路一条。”又是一锨土下去,“而且你讲得毫无道理,大山和我们惺惺相惜,一拍即合,你应该领教过,他的机智聪颖恐怕只会比我和治文更胜一筹,我们的配合,这次你也看到了,天衣无缝。”   那兰说:“你不要自欺欺人,他和你们,有本质的不同。你和米治文,你们的心里,只有恨,而他,他有爱。”   周长路无言,开始加快了翻土入坑的速度,石块和泥土准确地落在那兰脚边,很快没过了脚踝。   那兰继续说:“他当然也有很多的恨,恨罗强对母亲的暴虐,恨罗强被错杀,使他过早失去了双亲,被同龄人羞辱,恨自己的口吃,恨人多的空间,但同时,他得到了大量的爱,母亲去世后外祖父母给他了爱,幼年到成人期间他四姨楚欢更是给了他近乎无限的爱。”那兰顿了顿,甩掉扑到嘴边的一些土,“他甚至有爱的能力。”   米治文一直挣扎于自己是否有能力去爱,每当有女子对他倾心,他的本能反应是将初生的爱意化为邪恶,故而会有那么多次未遂的强奸案。   而周长路,已经彻底丧失了爱的能力,才会面不改色地做下这么多大案。   周长路冷笑说:“和你通几条微信,难道就是对你有爱了?原来你也是那种自我感觉过好的俗女,真让我失望。”   那兰说:“自我感觉过好的评语也可以送给你,其实楚怀山找到你要‘入伙’,不过是想找条渠道,释放他积聚多年的恨和怒气,这个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他是否真的认同你和米治文三十年来做的一切呢?他是否直接伤害过任何人呢?其实人和恶魔之间,往往是一线之隔,只要他不过界,就能回头是岸。更何况,他那些恨的根源,难道不是你吗?如果不是你周长路在八十年代制造了那三起血巾断指案,如果不是你翻出罗强那条带血的裤子栽赃,罗强又怎么可能被错杀?如果罗强不被错杀,楚蓉可能就不会因为抑郁症自杀,楚怀山就不会失去双亲,所以他最需要恨的,难道不是你!”   “够了!”   那兰眼前一黑,一大堆土石砸下来,令她一时无法视物、也无法开口。但她可以听出来,那声怒吼来自楚怀山!   周长路笑起来:“这是对你最好的回复。”   楚怀山说:“那兰,你是聪明人,就有聪明人,最大的毛病,自以为是,自以为,了解别人,的心理。”   那兰想,你说话断句的怪味儿至少不是装的。   “你,无法估量,我有多恨,这世界,恨那些,欺负弱小的人,恨那些,就爱在人后,指指点点的人,恨那些,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包括,罗强,我母亲!”楚怀山在愤怒的时候都摆脱不了文质彬彬的味道。   周长路说:“那兰,说你自作聪明真的没委屈你。别忘了,我和大山都不是傻瓜,不是你以前遇到过的那些脑子缺根筋的蠢货,我们听得出你刚才苦口婆心,是在说给大山听,让他听进去你的诱惑,做出违背他心意的事。其实你的诱惑是什么呢?说白了是诱惑大山示弱,所谓的回头是岸是什么呢?就是示弱!可你忘了,多年来,大山一直在克服的就是脆弱!他有勇气克服广场恐惧症,一步步走出小楼,适应了独自外出,当然不会被你的两句话就拉回软弱的过去……”   “啊”的一声惊叫,是韩茜发出的。   周长路的话说完,人却在坑中!   而周长路的身上,趴着另一个人,两人摔入深坑后,似是被摔晕了,有一阵毫无动静,然后又扭打起来。扭打的两人都上了年纪,又摔得不轻,像是慢动作,但丝毫不留情。   坑顶的楚怀山哭叫道:“四姨!”   楚欢一边掐着周长路的脖子,一边叫:“原来都是你这个老混蛋,是你毁了大山的童年,现在要毁大山的一辈子!”   那兰想到楚欢为了照顾楚怀山一直未嫁,周长路和米治文的血巾断指案,也毁了她一生中重要的一段岁月。楚欢跟来多久了?那兰忽然明白她不仅仅擅长跟踪自己——楚怀山逐步走出广场恐惧症,适应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必然是利用楚欢外出的时间进行练习,但对外甥体贴入微的楚欢一定早就观察到了楚怀山的改变。   如果她能早些告诉那兰,一切会有多大的不同!   而今晚,楚怀山一定设计将楚欢诱出家门,比如一个米治文病危的消息。而楚欢因为有了预感,将计就计,跟踪到此。这么说来,楚欢一直跟着楚怀山。楚怀山多半自己驾车,楚欢打的跟踪到通江旅社废墟。楚怀山在通江旅社附近逗留了多久?至少一个小时?半个小时?这段时间,相信很少会有出租车司机陪着楚欢耐心守候,那么楚欢一定下车躲在暗处,看到了楚怀山将自己和韩茜装入车中。然后呢?再次乘出租跟了过来。   如果楚欢早点报警,或许一切会有很大不同。   楚欢视楚怀山如亲子己出,当时立刻报警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楚怀山继续叫着:“四姨!你们,都停下!”   楚欢叫道:“大山,你快放了那兰他们!”   “不,我不能!”楚怀山的声音在崩溃。   楚欢怒道:“什么你不能?好和坏你都分不清吗?”   周长路已经挣脱了楚欢,叫道:“大山,你回想过去的这些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说得清吗?错杀你父亲的陈玉栋是好吗?利用你、引诱你改变的那兰是好的吗?你不要忘了你的使命,要通过我们的牺牲,让所有软弱的人坚强起来!”   “你们,都住嘴!”楚怀山忽然操起了铁锨。   周长路伸出双臂:“对,拉我上来!”   “不,你也是,软弱的代表!当年你,不敢反抗,你父亲的虐待,现在,用杀女孩子,表达你,继承的,邪恶!”   一锨土落下,落在周长路头上。   “你们,都不要,在这世上,受苦了!”   更多的土落下。   那兰在急切中叫道:“我突然明白了,你的拖鞋上,为什么是只小鸟!”   果然,楚怀山顿了顿,愣了愣:“说来听听。”   “罗,是你父亲的姓!罗网,罗网!罗的本意就是网,兜小鸟的网。你觉得你的一生从出世开始就像只被网罗住的小鸟,你认为只有做惊天动地的大案时,才是真正掌握命运的时刻,才能解脱所有的罗网;依我看,你现在才有个真正能解脱的机会!你骨子里是好人,真的想一想,救出我们,把周长路交给公安,你就没事了,完全解脱了!”   “我不是,法盲!不要再,骗我了!”   更多的土。   一个人在疯狂的时候,会产生出巨大的潜力。用数月一点点挖就的三十方土,连铲带推,很快就下去了相当一部分,至少,埋住了坑中所有人的大半身。   那兰一直在想,一直在劝说,但她试图保持理性的声音被周围的惊叫、哭泣、咒骂淹没,她也开始惊叫、哭泣、咒骂,呼吸早就开始不畅,不久土到了嘴边、鼻边。   她唯一能做的是窒息。 36.深山寻墓   巴渝生听指挥部一位负责调度的刑警说,刚才看见那兰倚在房车边翻着一堆厚厚的资料。他立刻想到可能就是早些时候金硕收集来给那兰的米治文病历复印件。巴渝生让现场的干警仔细寻找一摞文件,不久果然在往华山路方向的废墟上找到了米治文的病历。   那兰显然是匆匆地并在一定的要挟下离开了搜查现场,否则不会将病历就这么弃掷路边。   巴渝生心头一寒。   尽管他知道可能为时已晚,巴渝生还是将搜查现场内外的警力都动员起来,封锁了整个通江旅社旧址和周边道路。临时指挥部的打印机接连印出了三十几张那兰的照片,一些干警拿着照片开始去附近的居民区和商业区询问是否有人见过照片上的女子。   手机接通监视米治文的警员,米治文安然地躺在病床上,睡得正酣。   巴渝生稍稍放心,吩咐警员密切监视,然后上车赶往陈玉栋所住的小区。   陈玉栋的单元里,虽然谈不上整洁,但并没有凌乱的搏斗迹象。巴渝生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书桌上的电脑显示屏处在屏保模式,他走上前,点醒了电脑。   显示屏上是特意放大了的一张照片,光标箭头点着周长路办公室墙上的那幅水墨兰花,点着那个繁体的“蘭”字。   难道周长路就是血巾断指案的真正凶手?   难道那兰就是血巾断指案真正的目标?   巴渝生打电话联系上仍在通江旅社旧址负责清理现场的金硕,金硕闻讯后立刻安排人手兵分两路,一支赶往普仁医院的院长办公室,一支赶往周长路的住处。虽然两人都知道,如果周长路的确是凶手,如果是他劫走了那兰,他不可能在家里坐以待毙。   再次细观现场,巴渝生坚信陈玉栋出事不会发生在自家。陈玉栋既然和那兰商讨并核实了周长路是凶手的可能,那么下一步会怎么走?巴渝生和陈玉栋合作过,知道他是个风格爽利的行动派,很可能自作主张去找周长路。   巴渝生对同来的刑警说:“走,去看小区监控录像。”   小区监控录像里,巴渝生看见了那辆出租车,就在和陈玉栋的手机通话骤断前后驶入和驶出小区大门。   警员抄下车牌号,立刻联系出租车公司。   不出巴渝生所料,出租车公司根本没有那辆车。   那是一个假的车牌号,手巧点的人自己会做,手懒点的黑市上千把块钱也能买到。   这车去了哪里?   如果开车的是周长路,劫走那兰的又是谁?巴渝生百思不得其解,陈玉栋和那兰被劫的时间几乎在同一时段,莫说周长路只是开着一辆普通小车,即便做飞机来回,只怕也不能那么利索。   周长路的帮凶是谁?   他又打了个电话到普仁医院的重症病房,监视米治文的警员汇报,他亲自到病房里查看过,米治文仍在床上睡觉。   一名干警拿来一块平板电脑,上面是联通发来的那兰的手机通话记录、周长路的手机通话记录和移动发来的陈玉栋的手机通话记录。   巴渝生很快扫了一眼那兰的通话记录,惊讶地发现她最后一次通话并非是和陈玉栋,而是一连串发来的短信。巴渝生让那警察迅速去查那个号码,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兰在搜查现场和陈玉栋通过两次电话,再往前是给楚怀山的电话,再往前是给巴渝生的电话,告诉他对通江旅社的初判断;再之前是和楚怀山很长时间的通话。   楚怀山!怎么把高人忘了,把情况和他说明,说不定他有奇招。   这段时间来,巴渝生听了不少关于楚怀山的反馈,不但那兰对高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陈玉栋也赞不绝口。若在平日,他绝不会在凌晨打扰楚怀山,但此刻绝非平日,只有抱歉。于是他拨通了楚怀山的手机。   无人接听。   他又拨通了楚家的座机,还是无人接听。   莫非,楚怀山也出事了!   巴渝生知道楚家四姨一直陪伴有广场恐惧症的楚怀山,绝不可能在深夜凌晨一起外出。他立刻通知文园分局的干警,请他们上门查看。   十分钟后,文园区分局的同事说出了巴渝生最怕听见的消息:楚家空无一人!又过了十分钟,那位分局干警再次打电话来说,小区没有摄像监控,但门房的保安看见楚怀山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离开了小区。巴渝生一惊:“他一个人?”   “是一个人。奇怪的是,他的小姨不久后赶出来,叫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一条断开的线,两个失踪的人。   不可能是巧合!   巴渝生额头继续渗着冷汗。他又拿起了周长路的电话记录:目标很明确,和周长路通话最多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帮凶。   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周长路经常交流的手机号码,立刻交给了身边的技术人员。那个手机号码的主人很快露了真容,是董珮纶。   巴渝生知道这又是一个没有太大意义的线索——董珮纶和周长路一起发起、组织那个叫“心声”的反家庭暴力的社团,自然少不了在手机上交谈。   他还是拨通了董珮纶的电话,希望能一箭双雕,一方面再次提醒她注意安全,一方面问问她是否对周长路有深刻的了解。他再次产生了打扰他人的内疚感,但知道别无选择。   铃响了三声,传来董珮纶的声音:“你好。”   巴渝生微微一惊,董珮纶的声音里并无被初唤醒时的慵懒和倦意,她更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在期待着一个凌晨的电话。   “我是市公安局的巴渝生,抱歉,一定把你吵醒了。”   董珮纶说:“没事儿,我已经起床了,我是早睡早起型的,美容的需要。”   “这么早打电话给你,一是希望你继续注意安全,二是想和你了解一下周长路的情况。”   “哦?”董珮纶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有些提防保守。   巴渝生说:“我们在找周院长,但他好像失踪了一样,哪儿都找不着。你和周院长一起办社团,应该有不少接触,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他除了自己的住处和医院,还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   “为什么叫‘好像失踪’?”董珮纶的疑心更重。   “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并非真的失踪,只是没有回家,没有在医院,有可能去了什么比较鲜为人知的地方。”   董珮纶想了想说:“很少听他提起他去过什么地方。他到底怎么了?”   巴渝生暗暗佩服她的敏感,只好含糊地说:“我们需要找到他,问一些和案情有关的问题……对了,正好也要问你,你促成米治文保外就医,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想法,还是周长路劝你做的?”   董珮纶沉默了一阵,显然这对她是个不容易的问题。她说:“难道,你们怀疑周长路和米治文……”她又顿了顿,努力找措词,“你们怀疑他们之间有特殊的关系?”   巴渝生暗暗有些着急,正想再追问,董珮纶自己先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实意图,但希望你不要‘见笑’。我帮助米治文取保就医,是希望他丑陋不幸的一生快走到终点的时候,多少能为社会做些贡献,至少是医学上的贡献。再回答你的另一个问题,的确是周长路先向我提出了米治文这一病例的特殊性,对医学研究的重要性。我当时理解他的意思,他其实也可以直接提出保释出米治文做研究用,但他毕竟是副院长,怕别人误会他帮强奸犯开脱,所以暗示由我出面——纯粹一个面子问题……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远没有那么简单!   巴渝生说:“多谢你了,如果你想到别的什么情况,请和我们联系。”挂断电话前又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几乎同时,金硕的电话打进来,不出所料,周长路不在医院,也不在家中。   他在哪儿?那兰和陈玉栋在哪儿?   楚怀山和他小姨,为什么也偏偏在这样的夜晚离开他们安全的港湾?   巴渝生难得恐慌,这是他作为一名成功刑警的最好品质,但此时,他感觉心里越来越没底,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被绑架的受害者,他们生存的可能正以几何级数飞快减少。他知道,今晚发掘出多具血巾断指案受害者尸骨、文若菲的不在其中,这一切都让他心绪起伏不宁。他最需要的是镇定下来,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   他最难理解的是,那兰居然能在公安环伺的指挥部附近被绑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只能说明一点,她是主动离开的。   进一步说明,促使她离开的,或者是她信赖的人,或者是有人遥控逼迫她离开。   那几条不知来路的短信!   那慌忙落地的病历!   那兰的自投罗网,是不是有些熟悉?   巴渝生渐渐想到了倪培忠夫妇莫名其妙的双亡。在出事前,有人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   任何人,同意亲自走向危险境地的,除了真心要轻生,只有另一个可能:他们受到了胁迫。那兰收到的短信内容一时间还难确定,但可以猜出个大概,是在胁迫她走向险境。   那兰为何不将险情通知在场干警,或者把私信转给我?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也表明所受胁迫的强度。但是凭着巴渝生对那兰的了解,她不会轻易地涉险,她总是会尽量留下痕迹。   她留下了什么。   巴渝生转向身边的同事:“刚才在现场捡到的那本病历呢?”   那兰失落的米治文的病历复印件很快到了巴渝生手中,巴渝生开始仔细翻找。他很快发现了红色圆珠笔在一个医生签章外画的圈。那名字是“周长路”。   巴渝生继续向后翻,多处的红框,都圈着周长路的名字。   终于,在其中的一个红框外,他看见了潦草的“慧山”二字。   那兰的笔迹。   他们要被劫去慧山?   可是慧山茫茫,从江京进山的公路就有两条,又到哪里去找?   周长路。慧山。   “尽快去查一下,周长路的籍贯和出生地,查一下他和慧山的关系。”巴渝生又想到了什么,“还有,和江京各大出租车公司的调度联系,查一下江京今晚发出的出租车最终目的地,有谁是去慧山的!又有谁在音乐学院附中家属院载过人!”   他随后又拨通了驻守重症病房的干警,那干警走到米治文床前查看后说,米治文仍在昏睡中。   刚断了这个电话,手机忽然又震动起来,巴渝生低头看去,是一个熟悉不过的号码。接听后,董珮纶说:“我又想到了一条,和周长路有关的……他可能去的地方。我们在一起办社团的时候,他常提起办社团的初衷,是为了避免更多的女性遭到暴力侵害,因为他姐姐被丈夫殴打致死,还说当年他们家穷,而且父母早就不在了,姐姐死后,他没钱墓葬,只好按慧山山村穷人的规矩,把姐姐埋在一个山洞里,立一个无字的碑。” 37.起死回生后绝望   黎明前最黑暗,但黑暗终将过去。   这是楚怀山此刻的感觉。   推进第一锨土的时候,心里是最深的恐惧,然后,那些求恳、劝说、哭泣,令他心烦不已,于是动作加快,锨土改为推土,手脚并用,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   随着落入坑中的土越积越厚,土中人的挣扎也越来越局限,噪音越来越轻,绝望的感觉强烈得似乎能透过厚厚的土传上来,这时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甚至开始享受一种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感觉:掌控命运!   在此之前,世界对他的不公允可谓令人发指,偏偏他不能控制或者改变那些不公:父亲是个聪明绝顶的地痞,在他出生前就被枪决;母亲在他孩提时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天生的口吃;他天生的害羞孤僻。   而现在,他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那兰没猜错,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这是他作为血巾断指案继承人的投名状。当然,这并非他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那次是间接的,玩的只是一个心理的游戏,一个电话打到倪培忠家。倪培忠看到自己妹妹的尸骨,心情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一定想到了自己以前对妹妹做的那些事,甚至会认为倪凤英之死至少有一半应该归咎于自己。这时,楚怀山的匿名电话就很有效,尤其他告诉倪培忠,如果倪培忠不照他说的做,老两口收到的下一截断指将属于他们的小孙女。   当你报出他们小孙女上的小学名和班级名,描述出她今天穿的衣服和书包的颜色,等于是给小姑娘判了死刑。   倪培忠,你是要继续保住你和你老婆这两条可悲的老命,还是给第三代小美女一条活路?真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他没有亲耳听到铁头敲碎胡青颅骨的声音,也没有亲眼看到倪培忠坠楼时在空中挣扎的身影,这是两个不甚光明的人走到尽头的最黑暗时刻,如果他恰好在场,会有此刻一样的感受吗?   此刻,土已经没过坑里所有人的头顶,楚怀山觉得自己随着坑里人声的熄灭而灵魂出窍,一时间,他忽然觉得好生寂寞,连最爱他的四姨也被埋入地狱了,连最理解他、和他能畅通无阻沟通的周长路也被埋入地狱了,连唯一令他倾心过的女子那兰也被埋入地狱了,他还有谁呢?   他仰头发出半哭半笑的嚎叫,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由人向野兽的蜕变。   突然,他的叫声被头顶传来的马达声覆盖。   他的全身凝固了,如冰雕石柱般呆立在黑暗的洞穴中。   所幸在医院的人事资料里和一些周长路为反家暴的演讲中,市局的工作人员挖出了周长路的出生地,慧山山脉里一个叫龙崮的小村。同时,“捷运”出租车公司的调度汇报出一辆开进慧山深山的出租车,司机也联系上了,说是一位半老太太,在城南滨江区通江旅社旧址附近上的车,跟踪尾随着另一辆私家车,就在警方封锁该地区前开上了江慧高速,跨过清安江,进入慧山,一直开过一个叫龙崮的小村镇。前面的私家车转上一条几乎再难行车的山路后,司机拒绝再往前开,那半老太太似乎也乐得在此下车,付了车费,让他等着,说去去就回,然后就上山去了。这位司机则做了自认为所有司机都会做的事儿,掉头下了山。   这些话说完的时候,这司机坐在直升机里。不久,他就指着下面在晨光下逐渐清晰的小路说:“就是那里。”同机的巴渝生在耳机里听见了,对着话筒说:“准备行动,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人进入的山洞,犯人可能携带凶器,保证人质安全!”   楚怀山怔怔地立了片刻,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涕泪横流。   你们来晚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血巾断指案的继承者,他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的大案要做,半个世纪让警方摸不着头脑、让媒体疯狂、让百姓夜不能寐的掌控,不能毁于此刻的犹豫不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毫无生气的墓穴,就在准备离开的刹那,忽然全身僵硬。   只见那已盖得严严实实的土面上,倏地伸出一只手。   被琴弦割断的残指仍带着暗红的血块。   我做了什么?   楚怀山骤然觉得空荡荡的山洞在飞快地缩小,狰狞的洞壁向自己压逼过来,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后,他真的落单了。他要一个人走入人潮汹涌的世界,走入处处危险的世界,领略充满寒凉的世态。   我做了什么?   我将一直视为己出的四姨埋了,我将一心要帮我走出困境的那兰埋了,我是不是疯了?   楚怀山纵身一跳,扑进那填了过半的坑中,双手狂乱地挥舞着,扒着那些刚推入的土石。   几道手电跟随着楚怀山照进坑中,有人高叫:“把他拉出来,快挖!”   又有人对着无线电说:“空降急救员和急救仪器!做好所有复苏准备,包括强心针!”   山洞里很快挖出了五具尸体。   定义为尸体,是因为五个人都停止了呼吸,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抢救没有耽搁一分钟,但被埋者挖出有先后,先挖的先抢救。   离楚怀山翻挖最近的地方挖出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她也是第一个被心脏除颤器救活的受害者。   几乎同时,警员们在楚怀山挖过的另一个区域挖出了那兰。   被封在土下不久,加上多年游泳训练出的强大肺活量,那兰是五个被埋者中离死亡最远的一个,在人工呼吸后不久就苏醒了过来。   陈玉栋和韩茜没有那么幸运,虽然在急救后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在昏迷状态,较长时间的缺氧多半已经对他们的大脑造成损伤。   周长路是唯一没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被埋者,不能怪上天不公。   那兰醒来后,眼前仍是一片迷离,意识也模糊不清,一时不知身处何地,不知面前关切的目光来自何人。她张开嘴,试图说什么,缺氧后的大脑似乎无法支配发声的神经。巴渝生柔声道:“那兰,你先休息一下,恢复一下,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挣扎、努力,大口地呼吸,那兰终于说出话来:“韩茜!”这是她遇险的原因,她没忘了对韩茜的承诺。   我是来救你的。听上去可笑,但发自内心的承诺。   巴渝生说:“韩茜仍在昏迷中。”   “我还有个问题……要问她。”那兰努力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又闭上了眼,抵抗骤至的头痛。   “你先休息吧,放心……周长路没有活过来,他不会再作恶了。”巴渝生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只是十秒钟,有人叫:“韩茜醒了!”   那兰立刻睁开了眼,挣扎起身。巴渝生见状,招呼救护人员将韩茜的担架抬了过来。那兰欠身看着韩茜,仍在意识迷糊中:“韩茜,是我,我们已经得救了。”   韩茜睁开眼,似乎明白了处境,泪水滚落。   那兰说:“我还要问你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现在能回答吗?”   韩茜点了点头。   “前天晚上绑架你的,是不是那个周长路?”   韩茜摇头。那兰暗惊。   “是不是后来填土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大山的那个?”   韩茜又摇了摇头。那兰暗暗叫糟。她伸手向牛仔裤的臀兜,全身一阵剧痛。她摸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侧身到韩茜面前展开:“这个人……”   答案已经写在韩茜惊惧的脸上:“是他!”   那兰的心一颤:“你……你是说……”   “前天晚上……我一开始就是遇见他,还说了两句话,”韩茜喘息仍有些艰难,“忽然被他用毛巾一样的东西往脸上一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被痛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他,是他把我绑得紧紧的,用根铁丝一样的东西,割断我的手指……”韩茜一时间失去了回访那一幕噩梦的勇气,泣不成声。   照片上的人是米治文!   巴渝生也暗叫不好。他想说,不用担心,我们一直在监视他,一直在通过病房内的警员了解他的情况。但他随即想起来,从安排到慧山紧急搜救以来,已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和病房负责监控的干警联系。他正准备再次联系医院,耳机里传来金硕焦急的声音:“普仁医院的一个护士刚才打电话来,米治文逃走了!”   那兰觉得听力恢复了不少,可以听见洞外远处直升机的马达声,视力也恢复了些,可以看见巴渝生脸上的凝重和不安,她说:“快,董珮纶!”   董珮纶的手机无人接听。 38.疯了   虽然早已习惯了轮椅的制约,董珮纶从未放弃过重新起身行走的希望。她知道,自己还算年轻,细胞、组织、肌肉都还容易重生。所以她每天都会认真接受康复治疗,风雨不辍。   不久前和巴渝生的通话还在她脑中盘桓:莫非周长路真的有问题?什么问题呢?血巾断指案的始作俑者?这想法荒唐到可笑。当年她被米治文残害,普仁医院负责总治疗的就是周长路,他对自己的救治,用无微不至来形容都太谦虚。还有他对心声社团的贡献,他的那份热情,绝不是能假装出来的。要说他是猖獗了三十年的杀人恶魔,只有三个字:   不可能!   但她还是从内心里感激巴渝生对她安全的关心。她和周长路相处久了,不相信他会对自己作出任何伤害,如果他真有那样的险恶用心,在过去三年里,他有千百次稳妥的机会。她也不担心米治文,即便他逃出病房,又能走多远?前晚他耍了小聪明,装死人逃出了病房,又怎么样了呢?还不是望着自由兴叹。   车子停下,她让司机先回公司,毕竟整个治疗要一个半小时,她自己摇着轮椅,驶入康复室。“小白康复中心”是著名康复师白萌在“永康疗养院”里租的一套间办公室,同时和疗养院共享一些运动器械设施,包括游泳池和迷你高尔夫球场。董珮纶是常客,自行进入。她特意将康复治疗时间安排在大清早,一方面可以不打断一天的工作,一方面喜欢清晨的那份安静。   白萌不在办公室,有可能在后面的治疗间。门在身后关上,反锁,董珮纶的心陡然揪起。   长长的一把刀,对准了她的眼睛,“乖,不要叫,不要动,否则,对你对我,都不好。”那刀、那声音、那话语,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董珮纶没有叫,她轻声说:“三年前,你没有得逞,三年后,你不过离坟墓更近了些,不知道你哪里来的信心?”   “是你给我的信心。”米治文微笑,“是你不想让我早死,想让我多受些病痛的折磨,所以保我出来就医。不过,你以为我真的会感恩戴德?”   董珮纶的手机在轮椅边挂着的小包里震动起来。米治文说:“董总治疗时间,无论是谁打来,只好让他们等等。”   “我为什么保你出来就医,你怎么猜得透?你的理解太肤浅,看来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董珮纶发现米治文穿着一身警服,能猜到一二。米治文露在袖子外的手腕细得可以忽略,但董珮纶体验过,他手臂的力量。   “你应该问,我是怎么第二次逃出来的?”米治文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没有必要把周长路的丰功伟绩一一列出,包括不久前塞在他毯子下的三管麻醉针。   迄今为止,他只用上了两管麻醉针。监视他的那个警察每隔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到病房里他的床前看他一下,看他是死是活,看他是否还是米治文——警方吃过上次的亏后,学乖了,知道表面现象可以具备多么强的欺骗性。于是当那警察再一次凑到床前来时,米治文暴起,将麻醉针插入他的后颈。他难免会有些得意,自己的手法还不错,没辜负在监狱时的苦练。   选择黎明时分动手绝非心血来潮。他很小就知道,要想做成功任何事,都不能心血来潮,而要周全的计划。黎明时出逃除了可以赶上董珮纶做康复的时间,还有不止一个利好条件,一方面值夜警察的注意力恰好在灯枯油尽的边缘,会疏于防备、反应迟钝;另一方面上了一宿夜班的护士也在挣扎着驱走挥之不去的睡意,不会频繁到病房里来打扰;即便来打扰,就像那个不巧走进病房、中了第二管麻醉针的护士,出了什么事儿也不会被其他在打瞌睡的护士很快注意到。   所以他有足够时间穿上那警察的衣服,从容经过护士办公室、离开病房、离开医院、离开禁锢的生活、走进疗养院、走进康复室、再次走进董珮纶的生活。当然,警察制服也帮助他很轻松地击昏毫无防备的白萌。   现在,他忽然想,是不是可以把另一管麻醉针送给眼前这位让他念兹在兹的女孩。如果那样,一切会很自然,很简单,从此打破“不遂”的神话,他了却夙愿。她生不如死。   但那样会太乏味,乏味得简直是辜负了三年的期待。他不知多少次回顾着、展望着董珮纶的挣扎、她的咒骂,就像在地穴里的那些小猫、小老鼠。这场游戏,要的就是那个过程,否则,这个年代,只要甩出一叠粉红色的花纸,就能拥有一夜春宵,完全是低级趣味。   他的手,托起了董珮纶的脸。还是那么完美无瑕,除了有些苍白,让他心生怜惜。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兰,那女孩,好像董珮纶的翻版,让他真的动心。可惜,她现在大概已经在那个深坑里了,甚至,土已没过胸口。没办法,那兰是周长路的游戏,是周长路的猎物,分工明确,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想想三十年成功的“血巾案”,自己参与经手的,不过六件。   米治文说:“我们开始吧。相信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刀尖一挑,董珮纶浅紫色的棉衫滑下肩头,露出雪白肌肤。米治文凑近了,啧啧叹了两声说:“三年了,你一定想我想得紧,没有更多爱的滋润,过去凝脂般的皮肤,现在失去了点水分。别怕,今天我一起给你补上。”   董珮纶摇摇头说:“其实你不必这样,你已经说服我了,我看错了人,如果我当初不慎把心系在你身上,三年了,我有足够的时间解下来吗?”   米治文笑起来:“猜猜那兰叫我什么?文艺老青年。你是文艺女青年,我们命中注定,应该在一起的。”   “但为什么你只是想证明你是恶魔再世,你成功了,你有能力办下血巾断指案那样的连环大案,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问题就在于此!”米治文突然发出了一阵如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响,“血巾断指案不是我一手操办的,但我完全有这个能力!”   董珮纶冷笑说:“原来恶魔也有竞争,也都想百尺竿头。”   米治文从衣兜里抽出一根琴弦,说:“伸出你的手。”   董珮纶恍然大悟:“原来断指是琴弦的杰作?”腹中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你当初离我太近,就是自作孽,我要成全你,但上回我那个软弱的阴暗面不知为什么跳出来坏了大事,今天不会再犯同样错误了。”   “我看你还是快些走吧,公安发现你逃出医院,随时都会找到这里。”   米治文桀桀一阵怪笑:“又心疼我了不是?其实我逃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见上你一面,公安来了我又怕什么呢?我在这世界上还有多少路可走呢?也好,先不忙手指了,先来更有趣的。”说话间,刀尖又向下移了两寸,挑断了董珮纶胸罩的吊带。   这时,康复室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是新式的无绳座机,乳白色的机身和听筒,铃声被专门设成那种老式的“嘀铃铃”的铃声,响在清晨的康复室里,格外刺耳。   “总有人来扫兴!”米治文不悦地看一眼那座机,仿佛一眼就能喝止打扰的铃声。   铃声又响了一阵,然后,自动电子留言机开启了。   电话那头一个女子的声音:“小文……”那声音带着点犹豫,带着点伤感。   米治文手中的刀尖停住了,目光停留在那座机机身上,一枚红键在闪,表示录音在进行中。   一阵兹兹拉拉的背景噪音响起,仿佛一个老掉牙的收音机开始调频,那女子又说:“三少爷,您以后会记得我么?”   米治文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   电话留言里,紧接着那女子的声音是一个略带惊讶的男声:“怎么,为什么不记得?你为什么这样问?”这是被鸣凤爱上、对鸣凤同样有好感的三少爷。   米治文可以背出鸣凤的所有台词。   鸣凤说:“我真怕您忘记了。”   三少爷说:“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你相信么?”   鸣凤说:“相信。”语调迷离。   三少爷问:“你呢?”   鸣凤说:“我会想着,想着,一直到我死。就是死后,我还是会想着您的。”   米治文忽然大叫一声:“妈!妈!”手中的刀落地,扑到了那电话座机上,怔怔地抱起来,抱在怀里,电话线和电线兀自垂挂着。   电话里,三少爷说:“不,我要活着想念你,死了就不能想了。”   鸣凤说:“爱一个人是要为他平平坦坦铺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赘的。”   “这句话你讲的?”   “不,是少奶奶说的。想着吧,三少爷,想着有一个人真从心里爱。她不愿意给您添一点麻烦,添一丝烦恼。她真是从心里盼望您一生一世地快活,一生一世像您说过的话,勇敢,奋斗,成功啊。”   三少爷说:“你今天话真多啊。”   鸣凤说:“您不是说有一种鸟一唱就一夜晚。唱得血都呕出来了么?”   “是啊,那是给人快乐的鸟。”   一片嘈杂的声响,似乎有隐隐的雷声轰鸣。   鸣凤又说:“三少爷,我就想这样说一夜晚给您听呀!”然后是她啜泣的声音,“我真,真觉得没活够呀!小文!”   米治文抱着座机的双手一震,电话几乎要落地。但他不会让座机落地,这是他的宝,这是他的命根子,自从那个收音机在四十多年前被几个武斗后意气风发的工人抢去砸烂后,这是他第一次又抱起了他童年的追忆和思念,抱起了妈妈的声音。   那是妈妈在曹禺话剧《家》里的声音,她演的是鸣凤,悲剧的角色,一个丫环,爱上了不该爱的三少爷。最后的结局,只有一死。   妈妈是个演员,爱上了不该爱的米涌恒,去出了不该出的风头,让貌似老实巴交的米涌恒整日吃醋,最后的结局,也只有一死。   但是她刚才说什么?她还没有活够!   他开始疯狂地在座机上揿键,终于打开了免提。   “妈!”   “小文,我好冷!好痛!你送我去医院!”妈妈恳求着。   米治文浑身颤抖,仿佛好冷好痛的是他自己:“可是,我……爸不让……他知道……会打死我。”他也开始啜泣。   “那你……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离开家……要不然,你迟早也会被他打死。”   “妈!”这是米治文唯一发出的声音,夹在哭泣中,听上去更像一个受伤野兽的嚎叫。他的手,继续颤抖着。   “小文,你在干什么?!”电话中的黄慧珍发出无力的惊叫。   “妈……别怪我!”米治文放下电话,双手在空中挥舞。   黄慧珍的声音有些喑哑,似乎很难发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以后,又开始猛烈地咳嗽:“小文……你不要……你要埋了我?”   “妈,别怪我,埋好了就好了,你就脱离苦海了!”米治文的双手挥动得更为疯狂。   “你……再见了……你会……杀了他!”黄慧珍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当然会!我当然会!妈……你不要怪我!”米治文陷在狂悲和狂怒的情绪中,猛烈地拍打着桌子。   在他身后,董珮纶悄悄地捡起了那把长刀。 39.她再走妖魔   巴渝生和那兰跳下直升机,飞跑入“小白康复中心”,分局的警力已经先到了,正在做现场调查。董珮纶安静地坐着,除了脸色苍白,披着一件大概是白萌的白大衣,并没有太多异样。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衣的年轻女子站着接受警方的提问,时不时抹把眼泪,估计就是白萌。   “你没事吧?”那兰扶住董珮纶的手,冰凉。   董珮纶看着那兰真正的“灰头土脸”和脸上几处明显的擦伤,努力笑了笑:“跟你比,可能还好一些。幸亏那个电话来得及时,再晚那么一点,我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兰明白董珮纶的意思,她已做好准备,宁死不会让米治文得逞。   巴渝生开始和分局干警协调布置人手追捕搜索。董珮纶说:“我不明白。”那兰知道她在问那个奇怪的米母电话,说:“我们打你的手机没人接,又了解到你在做康复,猜测米治文一定进了康复室——你的生活规律周长路一定了解,并告诉了米治文,我们当时无论是派警员过来或者通知疗养院都会来不及,反而会将你陷入人质的处境,所以我想了这个馊主意。”   “以前调查米治文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母亲黄慧珍在世时的一场话剧录音,孤儿院的老奶奶回忆说米治文小时候在孤儿院经常抱着收音机听他母亲的这段话剧,就猜他如果再次听到话剧,一定会心神大乱。”   董珮纶说:“你做得很成功,他当时的确像是个疯子。”   那兰说:“他有临床诊断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不是装出来的。”   “所以你诱发他精神分裂发作一回。”   那兰点头。   “录音倒可以解释,那个和他对话的妈妈呢?”   “那是江大表演艺术学院表演系的一位叫聂洋的教授,一个老戏骨,收集话剧录音的发烧友。那话剧录音也是她提供的,她还向我介绍了曹禺的《家》和黄慧珍参加的那次演出。她擅长模仿各种角色的声音,她模仿了黄慧珍演的‘鸣凤’那个角色,惟妙惟肖,我就请她继续练,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董珮纶盯着那兰的眼睛:“你还挺会谦虚,你让那个表演专家模仿黄慧珍,本来是准备用来审问米治文用的,对不对?”   那兰说:“你好聪明。”   “那些话,不会是当初的原话吧?除了米治文,没有人知道他们实际的对话。”   “全是猜的,从米治文的反应看,应该算比较接近,黄慧珍其实是被嫉妒心强烈、又有虐待倾向的丈夫杀害的,她丈夫一定怀疑她在外面排戏表演期间和县里的领导有染,将她毒打,打到奄奄一息时,挖了一个坑。如果我没猜错,是米治文下手埋了自己的母亲,一方面是被父亲逼的,一方面是让母亲少受些痛苦。但他没有勇气指认父亲的罪过,以后才会成为血巾断指案的凶手之一。米治文的父亲米涌恒是被一辆赶夜路的军车撞死,我猜是米治文稍大后为了自保、也为了给母亲报仇,暗杀了米涌恒,然后把他用自行车推到路上,制造军车撞人的假象。”   董珮纶说:“真不知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那兰想说,靠的是犯罪心理侧写,却换了更直白的话说:“米治文和周长路,两个人的轨迹很接近,他们的经历互为补充,我因此猜出了他们罪恶之源,其实是他们幼年经历的悲剧。”   巴渝生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分局干警的笔录,问董珮纶:“听说米治文听到电话录音后变得疯狂,你趁他不备,捡起了那把刀,”他顿了顿,看着董珮纶,“但你没有攻击他。”   董珮纶苦笑:“我拿刀,是自卫。我不是令狐冲,有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功夫。”   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米治文走进康复室的治疗间,跳窗逃走。自始至终,他一直抱着那台带着留言录音的座机。   巴渝生说:“他来之前,一定对疗养院的环境摸得很熟,多半是周长路或者楚怀山提供的详细资料。有人看见他直接进了疗养院高级疗养区的一座三层的副楼,他脱下来的警服在公共卫生间里,目前最好的猜测是他从高级疗养楼的后花园溜走了,那个花园后面是个人工湖,他可能从水上逃走。”   那兰立刻想起来:“那个人工湖是和金山公园共享的!”记得大一大二的时候她经常和同学一起去划船。如果事先安排好小船接应,米治文的确可以很快渡过湖,混入公园里成百上千早锻炼的老人中。   巴渝生说警方已经封锁了金山公园。听上去,他有些无可奈何,因为那人工湖不但和金山公园共享,还和附近数个“高尚生活”小区共享。米治文可以躲入其中任何一家,如果周长路事先为他租好一个单元,要想找到他,如大海捞针。   这时,董珮纶的司机和公司的几位老总急匆匆赶来问候。确认警方暂时不需要董珮纶的合作后,司机推起轮椅准备往外走,董珮纶淡淡说:“你要推我去哪儿?白医生不是出来了吗?我们开始康复训练吧!”   那兰望着咋舌的司机,心想,你还不够了解你的老板。她向董珮纶告辞,董珮纶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前臂,将她拉近自己脸侧,轻声耳语:“他走的时候说,从今以后,他会有两个朝思暮想的对象。”   这该死的春寒,何时结束? 40.花色如血   那人下了飞机后直接上车赶往清江高科技园区,路上打了两个电话。跨过滨江大桥后不久,就发现几条道路被封锁了,拉着公安的黄色警戒线。   然后看见了那兰。   憔悴、衣衫不整,仍不失秀色,甚至,更楚楚动人。   又怎么了?   那人示意司机绕道,迂回至今天的目的地,鑫科大厦的地下停车库。司机将车速控制在10公里以下,直到看见那个专属车位和停在车位上的那辆BMW X6,将车停下。那人走下车,拉开X6的后排右门,坐了进去。   X6的乘客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头顶却已经有点稀疏。那人说:“李总,你应该知道的,我更希望你到我车上来谈。”   那位李总头顶无发的部分渗出汗珠来,他说:“下回……一定……”   “别担心啦,”那人和蔼地拍拍李总的肩膀,“你的车我已经叫人扫过了,半个小时前刚做的,很干净,你对你的车保护得很好。”这意味着,车里没有凶器,也没有录音设施,今天两人的对话,只存在于彼此之间。   李总尴尬地笑笑说:“当然,一定干净的。您要的东西我拿到了。”他递给那人一叠纸,“这是那兰过去三个月来的所有电话记录……”   “看来监听是绝对不可能了?”那人问。   李总说:“那兰一年多前从长白山度假回来后,就很神经质,隔三岔五地找市局的关系到她宿舍来扫一遍监听和监视装置,一直到最近都没有松懈,所以可能性不大了。我怀疑简自远临死前真的和她说了什么。”   那人心里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已经讨论了很多遍,没什么好再反复纠缠了,即便简自远什么都不说,那场风波过去,那兰也不会再相信身边有任何安全可言。   简自远是个类似私家侦探的家伙,只不过他走的多是黑道。一年多前他受人之托,挤进了一个由家庭和朋友组成的小圈子,去长白山麓的一个雪场滑雪度假,目的是接近那兰,打听一批宝藏的下落。那批宝藏传说是元相伯颜搜刮和贪污下来的重宝,那兰和一批潜水爱好者在昭阳湖底的洞穴里无意发现后,去通知警方的那段时间里,有人黄雀在后,将那批宝藏席卷一空。①   当然,这都是那兰自称的。   她完全可以事先安排好真正的“合作伙伴”,在她去通知警方的时候,暗度陈仓,搬走宝藏。   应该属于那人的宝藏!   人生在世,无外乎名、利、情。那人觉得自己并不贪婪,名是浮云,情这个东西,在这个世道已经和“色”混成一团浆糊了,当然也不能太认真。那人对兰妹妹的每一步都熟稔于胸,要说已经算是用情很深了,不能太苛刻吧。   只有利,最实在。   那人翻了翻李总递上的通话记录,乏善可陈。“你这么郑重其事地约我……我一下飞机就屁颠屁颠地来了,一定不会只有这几张通话记录纸吧?”   李总不无得意地说:“当然,当然不会让您空跑,当然有更重要的发现。”   “愿闻其详。”那人明知可能会有爆炸性的消息传来,仍保持淡定。李总等一干人,对那人的景仰佩服也在于此。   “我们得到了一份视频,您有空可以看一下。”李总又将一枚优盘塞到那人手里。“里面有,关于那兰父亲的消息。”   教研室里,那兰写完报告,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定性楚怀山的心理障碍。她已经和江大医学院的精神病学专家游书亮大夫探讨过楚怀山的精神病诊断,目前也还没有定论。这些天巴渝生他们一直在进行轮番审讯,对他的采访,肯定要在多日之后。他会怎么说?   如果周长路还活着,会怎么说?   周长路会说,为什么家庭中那么多丑恶的事件发生了没有人提起?为什么暴力的受害者保持着沉默、甘心做一辈子的受害者?直到我用看似极端的方式“指出”了她是受害者?是不是只有将她们掩埋,她们才会脱离这人世的苦痛、脱离那最亲近的人给她们带来的最深伤害?   动机之后,是犯罪过程的本身,犯罪心理学上不可分割的两部分。   一个人一次、两次、三次犯罪都没有落网,会怎么样?成为惯犯、系列杀人犯。犯罪成为一种追求,一种终生的嗜好。   米治文呢?为他下病危通知书显然太早,他虽然百病缠身,但行动能力远远高出我们的想象。他当然有精神病学上的缺陷,阴暗扭曲到极点的心理,但他一方面是精神分裂。一方面家学渊源,是个天才的演员,奥斯卡奖唾手可得。   那兰将“罪档案”的文件夹合上,激活沉睡中的手机,到自己的微博扫一眼,顺便题了一句:“报告写完了,累死,晚上看碟。”   她去泡了杯奶茶的工夫,回来看,已经有三条评论。先是她死党、同宿舍的陶子,现在就在隔壁办公室:“同累,同看。”   然后是龚晋,不知道是不是受造字大师仓颉的启发,微博笔名是很没营养的“与龙共舞”,拆了自己的姓,同时暴露出典型的自大狂。他的评论曰:“冷战结束,你们看你们的,我们看我们的。”表明他和考古美女杨盼盼已经妥协。   然后是……那兰的手一抖,奶茶洒了一桌。   笔名“仓颉”,没有文字,只是送了一朵玫瑰花。   花色如血。   注:   ①参见《锁命湖》、《失魂雪》。   (全文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